母校东南角,几棵高大的芒果树,影映了一幢比我年龄还大的教工宿舍。中有一间,便是满足了我们三年思乡味蕾的翟府。
翟师是我们专业的一位硕导,主攻中国古代小说。我最喜《红楼梦》,时常向翟师请教红学知识,没多久便与翟师熟识。
翟师为人慷慨豪爽,颇有燕赵侠士之风,待学生极好,不论是否为自己门下的亲弟子,亦不论与该生的导师是否亲厚,一律平等相待,做到真正的“众生平等”。记得研一那年中秋,翟师邀我至家中过节。 多年求学在外,早就没有过节的概念。
那天怀着一腔感动与喜悦来到翟师家中,师兄师姐们早已到了,翟师的书房兼用作餐厅,已摆满桌丰盛而又精致的菜肴。其中一道卤牛肉干,色泽鲜亮,刀工齐整。我以为是熟食摊上购买,不想竟出自师母之手。上桌举箸,言笑晏晏。那道清蒸鲈鱼,鲜香嫩滑的鱼肉,划过舌尖,抵达味蕾最深处,竟唤起熟悉的记忆。我忍不住叹息,我尝到了家乡的味道。
翟师介绍,师母就是我同乡人。这时一位江西籍的师姐说,她从卤牛肉里也吃到了家的味道。师母说她的家乡靠近江西,有些饮食方面也相同;而一锅胡辣汤唤起了河南籍同学的乡思。翟师是中洲人士,婚后,师母学着烹制豫地菜。因为翟师自毕业起,便远赴西北工作,后与师母相遇、成家,再到这西南边陲的城市。虽然人不能常在家乡,可一日三餐却尽是家乡味。我们羡慕翟师真有福气,师母不仅有绝佳的厨艺,人更是年轻漂亮,虽然已五旬,但看着就像三十出头。师姐们都急问师母如何保养,师母半开玩笑,多下厨房。
那时每个节假日,翟师都邀请我们去他家中吃饭。特别是第二年,师母到上海照顾参加工作的儿子,翟师自嘲成了空巢老人。他说更理解求学在外的我们的孤独,于是我们去他家去得更勤。大厨师母不在,我们自己下厨,翟师破费买菜。大家纷纷做着自己家乡的特色菜。其中一位广东籍同学,厨艺精湛,她主持大菜,比如那道酱油鸡,色泽鲜亮,皮酥肉嫩,无论来自哪个省份,无论喜好重口还是轻口味的同学,对此赞不绝口,未上桌,十几双筷子蓄势待发;一上桌,瞬间空盘。她笑眯眯地说,对一个厨师最好的褒奖就是吃完她所烧的菜。另外湖南籍的同学也不甘落后,各种湘菜出锅,火辣咸香,不爱吃辣的同学,哪怕一边流着眼泪灌饮料,一边也坚持享受舌尖灼烧带来的快感。
冬至节是北方同学的天下。和好面团,揪一小块,捍面杖旋转间,数秒间,一张张厚薄均匀的饺皮跳着舞诞生,惊艳了所有的南方人。而另一边,馅料已剁碎并腌制好,大家着手包饺子。往往我们南方人包的奇形怪状的饺子,都要被善意地取笑一会儿。
到端午节,我们南方人企图用包粽子扳回一局,但是发现北方同学并不弱。翟师曾鼓励我包几个,我谈了条件,要躲起来包,如果好看,就说是我包的,但如果散架了,那就说是别人包的。翟师哈哈大笑,表示同意。当然我一直没有勇气包。不过在翟师和同学们的鼓励下,我也烧过几道菜,比如那道清炒白菜,我按照家乡习惯,炒到白菜出汁水,再稍加些白糖。结果大获赞扬,获得光盘的荣誉。翟师更夸这是浙菜代表,夸得我都快相信自己厨艺大长。其实不过是大家吃了一晚的浓油厚味,突然来一道清新蔬菜,正好可以漱口罢了。
翟师家酿的葡萄酒出坛了,亦邀请我们烧菜,庆祝美酒酿造成功。暗红的佳酿静静躺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折射着温柔娇艳的光芒,真真是曹公笔下的“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抿一口,酸甜香醇,欲罢不能,不知不觉喝高了。翟师酿酒颇费一番功夫,葡萄必到园地选购,然后再细细挑选,颗颗拨皮,果肉上不沾一丝皮,再倒入上好的冰糖,封上坛口,静待时间将奇迹酝酿。
在六十平米的翟府里,我们置办了一场场节庆家宴,品尝了各个省份最真实的家常味道。洗手作羹汤,从此爱上了人间烟火,那才是生活真正的诗意和仪式感。我们毕业了,翟师也退休了,到儿子所在的城市去了。小小的翟府易了主人。不知道那见证了翟府家宴的书房、厨房,会不会告诉新主人,这里曾经填充了学子们的思乡胃,安抚了一颗颗思乡心?
文 / 灵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