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站在灶台边的巫师(三)

外婆家的后院有几厢四四方方的小菜园,土块均匀,一厢萝卜,一厢白菜,辣椒,茄子,韭菜。在菜园旁是架藤的四季豆,丝瓜。

外婆总会留一些籽,晒干了,存放好,来年种。

冬天一过,春天便阴虚虚的,人变得像潮湿的被褥,隔一阵子就要把自己晾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晒晒,掸一掸身上的灰尘。而外婆即便是在这样春困打盹的日子,也是闲不下来的。

外婆会带我去摘野韭菜。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油菜花金灿灿开了一片,风吹过的时候,原野上起伏着金黄的波浪,也起伏着我儿时的梦。在田坎上,青草丛里,油菜地里总能收获满满,也会沾一身草香,一脸花粉。

摘回来的野韭菜,一部分做韭菜粑粑:先摘掉老叶,黄叶,洗净切碎,搅拌进调开的小麦粉里,撒入适量的盐,锅内放菜油,烧热,再用勺子舀出一些,压薄,煎至熟透。外婆煎的时候,我捏一块吃,烫嘴,但这个时候是最好吃的。外婆煎好了,我已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另一部分做腌韭菜:野韭菜如蒜苗,叶色鲜绿,根茎呈椭圆状。洗净、沥干的韭菜,切寸长,然后用手擩一擩断生,再一层盐一层韭菜,紧紧实实压在玻璃罐里,拧紧盖子,放置三五天,吃的时候拌上香油,油光油光的,味鲜清香,夹一小筷子,可吃一大碗米饭。

雨水多的季节,草丛里长满了地卷皮。地卷皮是一种野生木耳,色如海带,肥肥嫩嫩。积水多的地方犹为茂盛,颤颤颠颠一捡便是一簸箕。捡回来以后,在盐水里浸泡一个钟头,然后在锅里过一遍热水,沥干水分便可以放些红椒丝、姜蒜醋、葱花凉拌,吃起来爽脆可口。

每天早晨,外婆会给我做阴米稀饭。阴米是糯米蒸熟后阴干而成的一种米,糯米先泡三五天,再用蒸笼蒸,刚出笼的糯米,一团一团黏在一起,需要在石磨上过一遍,方至米粒颗颗分明。外婆总会在糯米刚蒸好的时候,盛一小碗,拌上白糖,甜甜糯糯的,吃得我鼻子嘴巴里糯香四溢。

还有一种吃食,我不太清楚名字,索性称它为糯米粉。大概是将糯米磨成粉,口感有些糙,吃在嘴巴里比较干,我却特别爱吃,每次外婆都会给我装一小瓢,拌上白糖,白糖的颗粒感与糯米粉的糙感,可以说是我童年最爱的小吃,不过外婆却不太愿意让我吃多,主要是太干了。

另有一种米子糖,油褶褶的,甜甜脆脆的,吃起来嘎嘣嘎嘣响。可外婆总无法做成一块一块的。她做得都是散开的。她管这个叫碎米子糖。

由此可见,她并不是那么精细的人。

大概是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回来了,便把我接回去读书。我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多了。

不过外婆隔一段时间便会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满满两大编织袋吃食,送来给我们。有她菜园里的西瓜、外公打好的糍粑、还有外婆做的,如枕头那么大的白馒头,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有鸡鸭鱼肉。外婆拉着我说,不要撕馒头皮,不然会长倒刺。我依偎在外婆怀里,趁她与姆妈说话的当口,迅速撕掉馒头皮,等她们说完话,我已经将整块馒头的皮吃掉了,只剩下一个肉绽花开的馒头。

尾声

2008年,我的父母闹离婚,打官司。外婆四处奔走,希望给姆妈争来更多利益,并希望我全心全意站在姆妈这边,与父亲翻脸。可我当时年纪太小,犹豫不决且无力承担这些变故,自此外公对我颇有微词。

又一个冬天,我坐父亲的顺风车,腆着脸去给外婆拜年。外公躲在房里怄气,并不出来见我。外婆扯着我在灶房说话。灶房冷锅冷灶黑乎乎一片,我问,怎么灶里不生火了?外婆说,现在都是用煤气做饭了。又说你穿这么单薄,我给你生火,我说算了,太麻烦了。外婆走进房里给我拿了一件棉马甲,说新的,贴身穿,暖和。

在煤炉上烤了一会手,脚依然冰凉。兴许是添了新衣,温度始终上不来。冷冷清清来,冷冷清清走。与外婆闲话家常了一会,父亲就发来讯息,说在村口等我,我捏着一卷备好的纸币塞给外婆,外婆说,你还有你妈妈这个担子,我和你外公有钱,你自己留着,我不要。几番推迟,外婆始终不肯收,钱又回到我的口袋,我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外婆说,要是哪里有合适的,有那样的好人家,就嫁了吧。只有外婆欲言又止的话是热烘烘的。一阵冷风袭来,击散了外婆热烘烘的话,我裹紧衣服,鼻头一酸,含糊应了一声好。

开始化雪了,我踩着碎碎,薄薄的冰,孤独的上路。

外婆还是像以前父亲不在的时候,接济着我们,送米,油,菜。她常常抹泪。一边抹泪一边说,你的姆妈该怎么办啊。

而我,相对无言。

她总一边流泪一边收拾。说这里有多少鸡蛋,这里有多少腊肠,多少斤米。让我一并拿去给姆妈。并会附加一句,杀了一头猪,你大舅你二舅,我们和你家,四家均分的。

而我的小舅妈,会抱着婴儿在一旁用一种接近审查的目光,盯着我外婆手里的东西。于是,我的外婆总会在婴儿哭泣的当口,偷偷多塞给我一些吃食,然后冲我眨眼睛。

虽然这两年,这件事情渐渐平息,但因为我在外工作,与外婆也只能电话联系。她在电话里像个小女孩一样说,你的外公会做饭了咧。

使我又想起那一年,我与外婆走在河堤上,寒冷凛冽,祖孙俩一前一后,踩着雪一深一浅,艰难行走。白茫茫的一片,我对外婆说,我长大了要当作家,要出书,然后给你买金耳环,金手镯,金项链。外婆就哈哈笑,说好啊好啊,我等着呢,等着呢。

– 全文终 –

文/ 河那边

外婆,是站在灶台边的巫师(一)

那个年头,我还记得那个年头,外婆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边有一口大水缸,缸里浮一瓢。院子一侧是外婆的厨房,厨房前还有一棵栀子花树。栀子花开了几茬?落了几茬?而今,物是人非。

外婆刚嫁给外公,外公忽然拉来一板车黄砖,对外婆说,砌间厨房吧。于是打地基,和水泥,打通烟囱、干柴一摞一摞码整齐。两人合力建好了厨房后,外公便再也没有管过厨房的事情了。

外婆烧饭的时候,总是会将长辫子用簪子固定在后脑勺,然后用头巾严严实实将头发包裹好。

灶台上有两口大锅,一口烧菜,一口蒸饭。外婆除了做饭还有农活要忙,所以对于饭菜,她做得并不细致,也没那么多讲究,用她的话说就是“能弄到嘴上吃就不错了,哪里来那么多毛病。”她的灶台上只有油盐酱醋这样比较基础的调料,食材也是在农活间隙的时候准备好的,也没那么新鲜。但正是因为那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饭菜,却系住了我的味觉。

外婆在灶台边忙碌的时候,我总会蹲在灶眼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盯着外婆,她身材略胖,手脚麻利,锅刷子刷刷几下扫走水渍,然后倒油……有时候我也会给外婆添柴火,可火却会被我越添越熄,这时,外婆就会笼过身来,用火钳拨弄几下灶眼,火势便又旺了起来。外婆一边眯着被熏到的眼睛,一边说:“里面烟子太多,熏到你眼睛就不好了,你去外边!”而外婆,在这间厨房里,一熏就是四十余年。有时候她会指着厨房里的火钳、锅铲,或者其他什么家伙什说,这个可比你的年纪都大……

外婆出生在1945年,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

外婆低头拾掇她的小提篮时,我问,那时候是不是饿得人吃人?外婆抬眼,扶了扶老花镜,脸容略显着难以置信,人吃人?那还成什么人呢?我说那是怎么回事,她说,挖野菜啊,没米没粮食,饿得没力气,门槛都跨不过去,趴在堂屋等死,我们村就死了两个。我说那有没有比较深刻的事情,话音未落,要死了肯定深刻啊 。我说有没有比较深刻的细节,她说没有,就是挨过来的。我再问,她就说不能说,一说就是国家的错。

沉默片刻,说她最记得有一次,她公公在塘里捕了几条鱼回来,丢给她烧。她一下子为难起来,那个年代很苦,饭都吃不上,别说油了。于是她只能用稻草把子在锅里来回的,拼命擦,锅擦辣了,快冒火星子的时候,将鱼丢进去正反煎,最后倒水进去煮,完了放点盐。那一次她公公说,鱼煎得不错。

可是对于外婆的厨艺,大部分面对的都是儿女的挑剔。说她不讲卫生,菜里老是有头发,说她做菜难吃,要么太咸,要么太淡。众口难调。特别是上了年纪后,外婆的身体愈发臃肿,愈发沉重,连手都难以扬起来,于是她剪去留了大半生的长发,加之风湿,脚也很难抬起更没那么多精力去注重细节,能自食其力弄一口在嘴里吃,已然非常不容易。

光还是那样的光,热还是那样的热,小时候的我总是趴在条凳上,脸磨蹭着条凳上的松木疙瘩,细胳膊细腿梳着两髻牛角发,穿一件蓝褂子,蓝四角短裤,那是外婆拿姆妈的涤纶连衣裙改裁的,我总是敞着小褂子,露出肚皮,在凳子上,在地上蹭着,凉凉的。外婆说只有在家里可以这样穿,若是去了外面,就得穿得工整,站得端正,做得正派。

三伏天里,外婆总穿一件白汗衫,拿着蒲扇给我扇风、拍蚊子。蒲扇一落我身上,我就叫唤疼,外婆又拍我一扇子,道:娇气什么。邻里乡亲都说外婆是村里出了名的悍妇, 吵架的时候,拍着手打节奏,一连串脏话从她嘴里溜出来,不带重复,无人敢惹。

外婆一边用帕子给我拭背,一边讲我父母的故事。她说:“那年头,我们都不同意你爸爸,把你姆妈锁在楼上,她硬是从二楼跳下来,坐着你爸爸的摩托车跑了,我去抓她回来,头发都揪掉一支,也没揪回来,我感觉心冷,留得儿身,留不得儿心,我把那一支头发缠好收起来,就没管了。”

我依偎在外婆的腿边吃干鱼,听不懂她说什么。也不关心这些。

那个时候我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和外婆去捡稻谷。稻子收割以后,稻田里总是能遗留一些稻谷絮子,一絮一絮收集回来,存放在家里,可以换苹果。收割季节,总会时不时有人提着竹篮子,来村里吆喝,换苹果咯,换苹果咯。经过我们的谷场,外婆会叫住他,拿着我收集的稻谷,换又粉又大的苹果。

外婆的村子附近,有很多的农场,听说是监狱的田地,是劳改犯们劳作的地方,我和外婆还有其他大妈大婶坐在田坎上,看着他们收割完,一捆一捆堆放在田里,我看着那么多谷子眼馋,便问外婆,那里那么多,我想去捡。外婆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大妈插话说,你去捡啊,你先去,我再去 。然后我就跳下田坎,看着一堆一堆,不知道捡哪一堆好,那个大妈就招呼着,喊:抱那一捆来。我便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抱了一些给我外婆。已在另一块田地收割的劳改犯远远看见,没有说话。田坎上的人见状,都蜂拥而下。劳改犯就跑过来赶人,骂道:“小女孩捡就算了,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害臊不害臊。”兴许我是唯一的小孩,所以他们对我比较宽容,众位大婶便总使唤我去抱谷子给她们,外婆表面上不发作,私下里会跟我说,不要给她们帮忙,吃亏不讨好。

有一天,一个高个子光头走过来说,小朋友,你少捡一点,我把我的咸鸭蛋给你吃。我说,你给我咸鸭蛋,那给你干鱼。然后我们就做了交换。

我问,你是劳改犯吗?外婆在旁边笑说,童言无忌的。光头也笑。我说,我的爸爸也是劳改犯,光头听罢,笑得更厉害了,田野上他那一口洁白的牙齿犹为明亮。我还真跟光头交换了干鱼。我们那的干鱼好吃,制作过程也有讲究。制干鱼,活鱼杀好,洗净,剖开,清理掉内脏,血瓤子。抹上盐,晾晒起来。制好干鱼可油煎,可水煮。刚煎出来的干鱼是金黄的,油还在滋滋作响,太烫了,味觉都给烫没了,要等冷却下来,鱼块上的油沉浸到盘底,酥脆的鱼皮奄了,偷拈几块当零嘴,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鱼肚肥嫩,入口即化,脊肉厚实,颇有嚼劲,两者并峙,咸香流长。

干鱼配青椒,葱丝,蒜苗水煮。精华都流落在浓稠的汤汁里了。汤味醇厚,上面浮一层淡黄色油脂,咸淡适宜,趁热浇在米饭上,能多吃几碗。

干鱼存放不当,会长“盐蛆”,外婆拿着鱼,在光亮处挑那些似米粒的小虫,我总会嚷嚷着,长虫的东西,我再也不吃了,可一做出来,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 未完待续 –

 

文/河那边

外婆,是站在灶台边的巫师(二)

– 接上篇 –

农忙季节,谷子打完了,最后一个环节便是清理谷场,烧稻草,小孩子们看着艳艳火光很是欢喜,纷纷拿着红薯去烧。小孩子烧红薯无外乎是屡试屡败,屡试不爽。

烧红薯也是有讲究的,首先是选材,红薯不能挑太大个,也不能选太小个的,大的不易熟,小个的容易烤成焦黑,肉就没了。再就是要掌控好火候,火焰一腾三丈高时万不能放红薯,容易焦。最好是在草灰将熄未熄的时候,刨一个坑,埋好自己的红薯,然后坐在谷场上盯着。

火堆总是会给我们惊喜,总会有遗留的谷子 “砰”得一声爆炸,小孩子们便喊起来,爆米花耶。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洋气的词语,一脸艳羡。然后哄抢着,在草灰里拔出来,就着灰尘吃掉。然后推到一旁眼馋的我,说,你没有爸爸,我们不和你玩。我手里抱着外婆在菜园里挖出的红薯,爬起来,默默站在一边等他们走开。

等到天麻黑了,大部分人都回家吃饭,还有零星几个人在火堆边倒腾。我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心想他们都走了,我就可以在火堆里烧红薯了。可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小孩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竟然打来一盆水浇了上去,并说:“这是我家的草,不给你烧。”

“年纪小,心眼真坏!以后我家烧稻草你也不许来!”我回头一看,是外婆在后面发狠。他们一见外婆,就一哄而散了。外婆接过我手里的红薯,说:“拿回去灶里烧。”

后来外婆每次做饭,只要我在,都会丢一个红薯在灶眼里。

那个时候,我不太清楚爸爸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我想我是有爸爸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妈妈都会带我去见我爸爸,隔着铁窗和我爸爸说话,如果我妈妈买红塔山给看守,我还能进去和我爸爸玩,那里面有很多红砖,瓦,还有男人。

我总问我的爸爸为什么不能出来,外婆在前面走,不答话。很多年以后,她告诉我,那时候我总是爱追着她问,看着我小小的,晃晃悠悠的,她心疼得很。就像多年以后,我心疼她一样。

外婆厨房最热闹的时候,当属过年了。大家伙儿裹着雪,裹着风,裹着一年的疲倦围拢在外婆的灶台边,闲话家常,打趣逗乐。兴致来了,丢几个红薯在灶里。争抢着要吃。

偶尔丢进去的红薯也有找不见的时候,我急得直跳脚,嚷嚷着:“红薯烧没了,没了!”

外婆操着火钳,在灶眼里扒拉,试图给我找那个消失的红薯,柴火翻了几翻,火星子飞溅。

一旁的小舅一声惊呼:“真的是,我这西装可是几千块,烧坏了你赔得起吗。”外婆笑着拍打舅舅。

小舅舅哈着热气,来回踱步,鞋子上还有碎碎的薄冰,一走一个水印。

母亲拾着柴火说,不要找了,是你舅舅拿了。

这样的时候,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外婆在灶台边忙活,因为过年摆宴席比较多,为了方便省事,大部分都是捡一些熟菜出来蒸。因为小舅一年才回一次家,他的房间总是摊着几个大簸箕,有蒸货,腊货,卤菜,裹面油炸枣子,莲藕,红薯。他的床尾还用铁丝挂着腊肠,腊肉。腊鱼。

最值得一说的是我们那儿独有的蟠龙菜,我们方言叫“鱼糕”、“卷”。 条状,有红色,黄色。红色是食用颜料刷一层,黄色是用蛋黄刷一层。

通常过年办酒时才能吃到。这蟠龙菜可以做主角,做主角一般是“扣碗子”,先将鱼糕或卷打底、在碗里码好,在上面可以铺上粉丝,红枣,豆鼓之类的,在蒸笼里蒸好了,拿出来将碗扣在盘上,摆上桌子,要吃的时候打开,也是热腾腾的。吃起来真是应了那句“吃肉不见肉,吃鱼不见鱼”。

也可以做配角。放在炒饭里,下在火锅里,裹一层浓浓的肉汤,很是美味。

外婆将鱼糕、卷摊在簸箕上,吃的时候切一截,但是吃时间久了,会长毛毛的霉。外婆就会拿去蒸锅里“回火”。

– 未完待续 –

文/ 河那边

在热干面、凉面、肉夹馍变得酱汁四溢前,都经历了什么

一直极喜欢小巷。吃小巷。

俗话说“高手在民间”,无数道流传甚广的美味小食都是街头搓落的余韵,宽窄巷子里七弯八绕后白发苍苍的打面老人、烟气氤氲的粮道街中颤着双手搅拌面糊的炸窝窝先生,甚至被油烟和风雨侵蚀成满壁漆黑的中山路角落里的那口终日腾腾的高汤大锅……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总能觉得酣畅,不仅是因为沸腾的环境和亲切的人音,更是因为“没有距离”——做饭的师傅就在眼前,一切的配料伸手可取,美食的烹饪和成型在这样的情境中完全被你知根知底,或简易、或繁复、或一知半解、或大叹轻易——但尽管如此,看似一窥见底的过程被制成成品时,放入嘴里的那一刻还是令人惊叹的神奇。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种的显而易见和结果的绚丽多彩,街头美味才会如此风靡,生生不息,家家营门。

而在这一家家街头铺子中,调料无疑是个夺目的角儿。

简单的料理台、一目了然的配料表,或许稍微让人有些神秘感的,就是那些或浓或淡的调味料吧。各式味料,一字排开,看似简单分明,红的是辣椒黑的是酱、褐色的豆瓣青色的葱花,但有意思的也正是这种简单:辣椒酱的材料是辣椒、蒜米、白芝麻和油分,豆瓣酱的主料自然是成熟的豆子,但——要怎样的辣椒?芝麻是否炒过?下油的时间和配比?黄豆需要泡水吗?用的是老抽还是酱油?那些浓浓的酱汁里还浓缩了哪些看不见的材料……一切,都是谜。

即使看得见了,即使觉得这样轻易,还是会一次次地去吃,舌头就是想,肚子就是念。没法子。

各类的拌面绝对是一例。比如热干面。正宗的热干面,绝对是要仰仗“面”本身好几分的。韧劲十足且口感滑弹的面条是过了油的碱面,加上芝麻酱、咸菜丁、葱末,讲究的还有好些叫不上名字但看着就是加进去了的酱料:浓稠的黑或深褐色酱汁、白色的不知是盐还是特殊香料粉的粉末、似乎带着肉末或碾碎的味料的浓汁……问起店家,他们只眉头一挑:“秘密。”顺带诡谲一笑。

“秘密。”于是,这,也就成了千家万家街头巷角或大小店林得以招徕各路食客的神奇法门,以及在口耳相传中愈发神秘的奇迹。凉面、拌面,自当也是的。

看起来无比寻常,甚至素淡到路人的一碗面,不见任何浇头料头,反倒是上面最为常见的那些深浅不一的咸菜丁、葱花和爆过了油的干辣椒丝,显得颇有存在感。但当筷子迅速将上层的面身捞开,下面清澈的酱色汁液好像解除禁锢一般突然一下子盈满了碗底,又在下一瞬间,一下子被吸到面条当中去了。

南方水乡的拌面中或许还会加入黄瓜、胡萝卜等蔬菜丝,如果是在北方,最精彩的该就是一碗单纯的凉面:白糖、盐、蒜水、清酱油、葱末、盐渍大头菜、油爆的干辣椒丝儿……清爽之中有着浑厚、饱肚之后还有滋味上的回魂,连口中的余劲儿都是甜津津的。

肉夹馍亦是如此。这种做法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美食,无非就是把切碎的肉和蔬菜,夹到切开了口的面饼里再加上作料。肉是蒸好的,青菜是未料理的,面饼也是白的,单吃是没有亮点甚至是单调的,但当制饼师傅把两种看似简单的浓酱淋到切碎的材料上,搅拌、揉剁,当经过酱料处理后的馅料与白素素的面饼一起进入口中,那种酥香与柔韧、肥腻与甜润、汁水欲涌却又顷刻间被尽数收缺的忐忑与欢喜,哪怕到了最后一口白馍入嘴了,都还情不自禁地要返回去舔一舔油乎乎的手指,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来一个。

更别提,多数店家还可以自选料头。来一点油爆辣椒,或者梅菜扣肉,加两块卤干子,夹一筷子酱油千张丝,没准儿还有自助的爽口泡萝卜……“随便加,随便放,放不够味道了回来再来!”店家无不爽利地如此说着,于是这碗或许并没有多少玄机的小食,又多加了一份最为特殊的调料:人味儿。

不过,热干面也好,凉面也罢,哪怕肉夹馍,或是其他各种被我们爱得死去活来的、由店家的巧手混合那十余种调料共舞而成的吃食们,在筷子未下、唇齿未开之前,它们都显得这样的素、这样的寡,好像里头什么都没有,好像一下就看得到底。但当汁水与作料解禁一样开始在筷身或唇舌中盘旋,这些调料才真正像舞蹈着的大家一样,占据了意志力的主体。“嘿,小看了我吗?有种你来啊。走着瞧好了。”

然后,你怕是就真着了道了。

文/ 沈尘

山林,也许才是最好的烘焙大师

在我的出生地大兴安岭林区,峰峦迭起的山岭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榛子灌木丛。这种原生态环境生长的野生小榛子看着个小、不大起眼,没有市场卖的美国大榛子色泽油润,粒大饱满,但吃起来方觉出野生坚果的妙处,味道天然纯正,余香绵绵。

榛子与山丁子、山葡萄、雅格达、酸木浆等一些天然林作物一样,都有伴我成长的童年记忆。与榛子记忆链接的是爬山的经历,终点是吉文的标志性建筑——防火楼。到了山顶,小伙伴们试着往防火楼下面的螺旋式木梯攀爬,胆大点的能爬到楼顶。一会儿又进入周围的树丛穿梭寻觅,然后就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下飞奔了。

此时大山仿佛突然沉寂下来,林中惊飞的鸟禽与远处袭来的虫鸣狍吼让人不寒而粟。山上有三条进出的小路,往密林深处多走一点,就容易偏离开主路方向。大家不住脚的向山下跑,瞬间就被树丛掩住不见了踪影。往山下冲的惯性很大,要边跑边拽着路边的树枝才能停稳。这个惊悚的过程在隐绰看到山下的房子方算结束。一直到现在,我在梦里还会出现往山下奔跑的情境。

榛子生于海拔几百米不等的山坡灌丛,离山底不远,下山的小伙伴们安宁下来,在榛子林里悠闲地翻弄采撷。大片大片翠绿的叶子掩映着白色的榛子花,有的已经挂满了像寺钟模样的绿色果苞,榛子就这样被边缘有锯齿、长有细绒毛的外皮包裹着,就像核桃外层包裹着的绿皮,剥开才能看到里面的榛子。榛子壳还没变硬,打开柔韧的外壳,露出肥嫩白脆的榛子仁儿,泛着淡淡的清香,有些发涩。我们在市场上见到的榛子,已经去皮晾晒,高温加工而成了。

自从对烘焙感兴趣,总爱琢磨着家里可用的食材,刚好二姐从林区优选了高品质的榛子寄来。我在网络敲出“榛子”二字,有关“榛子酥”的网页扑面而来,而且多与一部电视剧《琅琊榜》联系到了一起,什么“《琅琊榜》里最火的点心榛子酥”、“靖王的最爱榛子酥”、“琅琊榜第一宫廷御点榛子酥”等。

原来《琅琊榜》热播后,爆红的不止是演艺界明星,还有靖王殿下偏爱的小点心,引发烘焙爱好者一试身手,制作出了各种版本的“榛子酥”。

我不大追剧,《琅琊榜》也播出好多年了,为了榛子酥浏览了下剧情:南梁大通年间,北魏赤焰军主帅林燮携儿子林殊出征,遭人陷害。侥幸生还的林殊,在琅琊阁的帮助下削骨易容,建立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

十二年后以宗主梅长苏的身份回宫,暗中辅佐明君靖王登上皇位,为七万赤焰忠魂洗雪了污名。剧中几次出现的榛子酥是靖王的最爱,而林殊从小对榛子过敏,静妃为了试探梅长苏的真实身份,在扑朔迷离的局势中使用了这样一个线索——榛子酥。

榛子在《诗经》中就有了食用记载,早年间是专为宫廷所享用的坚果。如何用家庭烤箱复制出这道传承千年的宫廷名点,我在看了几个做法版本的基础上,在私厨空间随意发挥着。比如:减少糖的用量;尝试着分别用到黄油、玉米油以及猪油;低粉改成了农村黑面粉;用到的榛子就是来自大兴安岭的野生榛子。我也没把榛子磨成粉面,我喜欢榛子的颗粒感,这样做出的榛子酥既有点心的酥松,又格外凸显出榛子的醇香。

我把手作的榛子酥分享给了亲朋好友品尝,也把对家乡榛子的淳朴情结以及有关榛子酥的文化链接留在了心底。

古往今来,中华传统名点小吃举不胜数,一代接一代,背后经历了多少故事、几多浮华沧桑?该有多少这样宫中秘制、散落民间的美味可以传承探索呢?

文/ 在水一方
图/ 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