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站在灶台边的巫师(三)

外婆家的后院有几厢四四方方的小菜园,土块均匀,一厢萝卜,一厢白菜,辣椒,茄子,韭菜。在菜园旁是架藤的四季豆,丝瓜。

外婆总会留一些籽,晒干了,存放好,来年种。

冬天一过,春天便阴虚虚的,人变得像潮湿的被褥,隔一阵子就要把自己晾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晒晒,掸一掸身上的灰尘。而外婆即便是在这样春困打盹的日子,也是闲不下来的。

外婆会带我去摘野韭菜。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油菜花金灿灿开了一片,风吹过的时候,原野上起伏着金黄的波浪,也起伏着我儿时的梦。在田坎上,青草丛里,油菜地里总能收获满满,也会沾一身草香,一脸花粉。

摘回来的野韭菜,一部分做韭菜粑粑:先摘掉老叶,黄叶,洗净切碎,搅拌进调开的小麦粉里,撒入适量的盐,锅内放菜油,烧热,再用勺子舀出一些,压薄,煎至熟透。外婆煎的时候,我捏一块吃,烫嘴,但这个时候是最好吃的。外婆煎好了,我已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另一部分做腌韭菜:野韭菜如蒜苗,叶色鲜绿,根茎呈椭圆状。洗净、沥干的韭菜,切寸长,然后用手擩一擩断生,再一层盐一层韭菜,紧紧实实压在玻璃罐里,拧紧盖子,放置三五天,吃的时候拌上香油,油光油光的,味鲜清香,夹一小筷子,可吃一大碗米饭。

雨水多的季节,草丛里长满了地卷皮。地卷皮是一种野生木耳,色如海带,肥肥嫩嫩。积水多的地方犹为茂盛,颤颤颠颠一捡便是一簸箕。捡回来以后,在盐水里浸泡一个钟头,然后在锅里过一遍热水,沥干水分便可以放些红椒丝、姜蒜醋、葱花凉拌,吃起来爽脆可口。

每天早晨,外婆会给我做阴米稀饭。阴米是糯米蒸熟后阴干而成的一种米,糯米先泡三五天,再用蒸笼蒸,刚出笼的糯米,一团一团黏在一起,需要在石磨上过一遍,方至米粒颗颗分明。外婆总会在糯米刚蒸好的时候,盛一小碗,拌上白糖,甜甜糯糯的,吃得我鼻子嘴巴里糯香四溢。

还有一种吃食,我不太清楚名字,索性称它为糯米粉。大概是将糯米磨成粉,口感有些糙,吃在嘴巴里比较干,我却特别爱吃,每次外婆都会给我装一小瓢,拌上白糖,白糖的颗粒感与糯米粉的糙感,可以说是我童年最爱的小吃,不过外婆却不太愿意让我吃多,主要是太干了。

另有一种米子糖,油褶褶的,甜甜脆脆的,吃起来嘎嘣嘎嘣响。可外婆总无法做成一块一块的。她做得都是散开的。她管这个叫碎米子糖。

由此可见,她并不是那么精细的人。

大概是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回来了,便把我接回去读书。我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多了。

不过外婆隔一段时间便会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满满两大编织袋吃食,送来给我们。有她菜园里的西瓜、外公打好的糍粑、还有外婆做的,如枕头那么大的白馒头,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有鸡鸭鱼肉。外婆拉着我说,不要撕馒头皮,不然会长倒刺。我依偎在外婆怀里,趁她与姆妈说话的当口,迅速撕掉馒头皮,等她们说完话,我已经将整块馒头的皮吃掉了,只剩下一个肉绽花开的馒头。

尾声

2008年,我的父母闹离婚,打官司。外婆四处奔走,希望给姆妈争来更多利益,并希望我全心全意站在姆妈这边,与父亲翻脸。可我当时年纪太小,犹豫不决且无力承担这些变故,自此外公对我颇有微词。

又一个冬天,我坐父亲的顺风车,腆着脸去给外婆拜年。外公躲在房里怄气,并不出来见我。外婆扯着我在灶房说话。灶房冷锅冷灶黑乎乎一片,我问,怎么灶里不生火了?外婆说,现在都是用煤气做饭了。又说你穿这么单薄,我给你生火,我说算了,太麻烦了。外婆走进房里给我拿了一件棉马甲,说新的,贴身穿,暖和。

在煤炉上烤了一会手,脚依然冰凉。兴许是添了新衣,温度始终上不来。冷冷清清来,冷冷清清走。与外婆闲话家常了一会,父亲就发来讯息,说在村口等我,我捏着一卷备好的纸币塞给外婆,外婆说,你还有你妈妈这个担子,我和你外公有钱,你自己留着,我不要。几番推迟,外婆始终不肯收,钱又回到我的口袋,我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外婆说,要是哪里有合适的,有那样的好人家,就嫁了吧。只有外婆欲言又止的话是热烘烘的。一阵冷风袭来,击散了外婆热烘烘的话,我裹紧衣服,鼻头一酸,含糊应了一声好。

开始化雪了,我踩着碎碎,薄薄的冰,孤独的上路。

外婆还是像以前父亲不在的时候,接济着我们,送米,油,菜。她常常抹泪。一边抹泪一边说,你的姆妈该怎么办啊。

而我,相对无言。

她总一边流泪一边收拾。说这里有多少鸡蛋,这里有多少腊肠,多少斤米。让我一并拿去给姆妈。并会附加一句,杀了一头猪,你大舅你二舅,我们和你家,四家均分的。

而我的小舅妈,会抱着婴儿在一旁用一种接近审查的目光,盯着我外婆手里的东西。于是,我的外婆总会在婴儿哭泣的当口,偷偷多塞给我一些吃食,然后冲我眨眼睛。

虽然这两年,这件事情渐渐平息,但因为我在外工作,与外婆也只能电话联系。她在电话里像个小女孩一样说,你的外公会做饭了咧。

使我又想起那一年,我与外婆走在河堤上,寒冷凛冽,祖孙俩一前一后,踩着雪一深一浅,艰难行走。白茫茫的一片,我对外婆说,我长大了要当作家,要出书,然后给你买金耳环,金手镯,金项链。外婆就哈哈笑,说好啊好啊,我等着呢,等着呢。

– 全文终 –

文/ 河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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