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站在灶台边的巫师(一)

那个年头,我还记得那个年头,外婆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边有一口大水缸,缸里浮一瓢。院子一侧是外婆的厨房,厨房前还有一棵栀子花树。栀子花开了几茬?落了几茬?而今,物是人非。

外婆刚嫁给外公,外公忽然拉来一板车黄砖,对外婆说,砌间厨房吧。于是打地基,和水泥,打通烟囱、干柴一摞一摞码整齐。两人合力建好了厨房后,外公便再也没有管过厨房的事情了。

外婆烧饭的时候,总是会将长辫子用簪子固定在后脑勺,然后用头巾严严实实将头发包裹好。

灶台上有两口大锅,一口烧菜,一口蒸饭。外婆除了做饭还有农活要忙,所以对于饭菜,她做得并不细致,也没那么多讲究,用她的话说就是“能弄到嘴上吃就不错了,哪里来那么多毛病。”她的灶台上只有油盐酱醋这样比较基础的调料,食材也是在农活间隙的时候准备好的,也没那么新鲜。但正是因为那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饭菜,却系住了我的味觉。

外婆在灶台边忙碌的时候,我总会蹲在灶眼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盯着外婆,她身材略胖,手脚麻利,锅刷子刷刷几下扫走水渍,然后倒油……有时候我也会给外婆添柴火,可火却会被我越添越熄,这时,外婆就会笼过身来,用火钳拨弄几下灶眼,火势便又旺了起来。外婆一边眯着被熏到的眼睛,一边说:“里面烟子太多,熏到你眼睛就不好了,你去外边!”而外婆,在这间厨房里,一熏就是四十余年。有时候她会指着厨房里的火钳、锅铲,或者其他什么家伙什说,这个可比你的年纪都大……

外婆出生在1945年,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

外婆低头拾掇她的小提篮时,我问,那时候是不是饿得人吃人?外婆抬眼,扶了扶老花镜,脸容略显着难以置信,人吃人?那还成什么人呢?我说那是怎么回事,她说,挖野菜啊,没米没粮食,饿得没力气,门槛都跨不过去,趴在堂屋等死,我们村就死了两个。我说那有没有比较深刻的事情,话音未落,要死了肯定深刻啊 。我说有没有比较深刻的细节,她说没有,就是挨过来的。我再问,她就说不能说,一说就是国家的错。

沉默片刻,说她最记得有一次,她公公在塘里捕了几条鱼回来,丢给她烧。她一下子为难起来,那个年代很苦,饭都吃不上,别说油了。于是她只能用稻草把子在锅里来回的,拼命擦,锅擦辣了,快冒火星子的时候,将鱼丢进去正反煎,最后倒水进去煮,完了放点盐。那一次她公公说,鱼煎得不错。

可是对于外婆的厨艺,大部分面对的都是儿女的挑剔。说她不讲卫生,菜里老是有头发,说她做菜难吃,要么太咸,要么太淡。众口难调。特别是上了年纪后,外婆的身体愈发臃肿,愈发沉重,连手都难以扬起来,于是她剪去留了大半生的长发,加之风湿,脚也很难抬起更没那么多精力去注重细节,能自食其力弄一口在嘴里吃,已然非常不容易。

光还是那样的光,热还是那样的热,小时候的我总是趴在条凳上,脸磨蹭着条凳上的松木疙瘩,细胳膊细腿梳着两髻牛角发,穿一件蓝褂子,蓝四角短裤,那是外婆拿姆妈的涤纶连衣裙改裁的,我总是敞着小褂子,露出肚皮,在凳子上,在地上蹭着,凉凉的。外婆说只有在家里可以这样穿,若是去了外面,就得穿得工整,站得端正,做得正派。

三伏天里,外婆总穿一件白汗衫,拿着蒲扇给我扇风、拍蚊子。蒲扇一落我身上,我就叫唤疼,外婆又拍我一扇子,道:娇气什么。邻里乡亲都说外婆是村里出了名的悍妇, 吵架的时候,拍着手打节奏,一连串脏话从她嘴里溜出来,不带重复,无人敢惹。

外婆一边用帕子给我拭背,一边讲我父母的故事。她说:“那年头,我们都不同意你爸爸,把你姆妈锁在楼上,她硬是从二楼跳下来,坐着你爸爸的摩托车跑了,我去抓她回来,头发都揪掉一支,也没揪回来,我感觉心冷,留得儿身,留不得儿心,我把那一支头发缠好收起来,就没管了。”

我依偎在外婆的腿边吃干鱼,听不懂她说什么。也不关心这些。

那个时候我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和外婆去捡稻谷。稻子收割以后,稻田里总是能遗留一些稻谷絮子,一絮一絮收集回来,存放在家里,可以换苹果。收割季节,总会时不时有人提着竹篮子,来村里吆喝,换苹果咯,换苹果咯。经过我们的谷场,外婆会叫住他,拿着我收集的稻谷,换又粉又大的苹果。

外婆的村子附近,有很多的农场,听说是监狱的田地,是劳改犯们劳作的地方,我和外婆还有其他大妈大婶坐在田坎上,看着他们收割完,一捆一捆堆放在田里,我看着那么多谷子眼馋,便问外婆,那里那么多,我想去捡。外婆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大妈插话说,你去捡啊,你先去,我再去 。然后我就跳下田坎,看着一堆一堆,不知道捡哪一堆好,那个大妈就招呼着,喊:抱那一捆来。我便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抱了一些给我外婆。已在另一块田地收割的劳改犯远远看见,没有说话。田坎上的人见状,都蜂拥而下。劳改犯就跑过来赶人,骂道:“小女孩捡就算了,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害臊不害臊。”兴许我是唯一的小孩,所以他们对我比较宽容,众位大婶便总使唤我去抱谷子给她们,外婆表面上不发作,私下里会跟我说,不要给她们帮忙,吃亏不讨好。

有一天,一个高个子光头走过来说,小朋友,你少捡一点,我把我的咸鸭蛋给你吃。我说,你给我咸鸭蛋,那给你干鱼。然后我们就做了交换。

我问,你是劳改犯吗?外婆在旁边笑说,童言无忌的。光头也笑。我说,我的爸爸也是劳改犯,光头听罢,笑得更厉害了,田野上他那一口洁白的牙齿犹为明亮。我还真跟光头交换了干鱼。我们那的干鱼好吃,制作过程也有讲究。制干鱼,活鱼杀好,洗净,剖开,清理掉内脏,血瓤子。抹上盐,晾晒起来。制好干鱼可油煎,可水煮。刚煎出来的干鱼是金黄的,油还在滋滋作响,太烫了,味觉都给烫没了,要等冷却下来,鱼块上的油沉浸到盘底,酥脆的鱼皮奄了,偷拈几块当零嘴,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鱼肚肥嫩,入口即化,脊肉厚实,颇有嚼劲,两者并峙,咸香流长。

干鱼配青椒,葱丝,蒜苗水煮。精华都流落在浓稠的汤汁里了。汤味醇厚,上面浮一层淡黄色油脂,咸淡适宜,趁热浇在米饭上,能多吃几碗。

干鱼存放不当,会长“盐蛆”,外婆拿着鱼,在光亮处挑那些似米粒的小虫,我总会嚷嚷着,长虫的东西,我再也不吃了,可一做出来,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 未完待续 –

 

文/河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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