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喜欢我和喜欢牛肉丸一样 | 潮阳食记.01

潮汕地区美食众多,潮菜馆在全国也是遍地开花,然每次在他乡见到潮菜馆,居然没有亲切感,总觉得被摆上高堂的菜品没了烟火气,仿佛被关在欧式小洋楼里的王琦瑶,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傲气,实在不该。世人在两样东西面前都平等得卑贱,一是生命,一是美食。所有标签,在美食面前都被撕烂,生命在美食面前显得那么和谐而可爱。

总觉得吃肉就应该像樊哙那样直接手抓着啃,然而潮汕人做起吃的生意也是精细。把从客家引进的肉丸子进行了改进,代代相传,多加改进,成了今天的牛肉丸。这也便解释了为什么靠海的潮汕地区会有牛肉丸这一可以与海鲜齐名的美食。

牛肉丸有它的“核心竞争力”,那就是弹牙。这与捶肉师傅分不开。只见他们顺着纹路将牛肉切开,任其“葛优瘫”在板上,随后,抡起两支铁棒子,有节奏地一锤锤重重拍打在牛肉上,“乓乓乓~啪啪啪”一声声铁棒与肉的撞击声紧致有序铺开,那声音那场面,风吟马啸,绝尘而去。

大一点的店家,后厨一片空地台阶上,一字排开,坐着好几个汉子,手起锤落,号声整齐,节奏明快,甚至连喘息声都是那么一致,不知情者还以为是纤夫拉船。有时候可以看见一起汉子们翻肉酱的场面,一块块肉质漂亮的牛肉,齐刷刷被拍成肉酱,除筋。在某个时刻,“肉饼”们不约而同地在汉子们的锤下来了个“齐翻身”,“笃笃笃~哒哒哒”又一轮新的拍肉继续展开。

随后放进适量盐、食用淀粉,味精等调料。为了使打好的牛肉快速降温,可以一斤肉配一两冰的比例加入冰块。然后用手抓肉浆,一攒,一挤,用勺一舀,挤成丸,掏进温水盆里。丸子成型。

也曾看过一个老板自己拍肉的画面,青筋凸起,手上的肌肉也随着铁棒锤肉有节奏地跳动着,时紧时慢,错落有致,仿佛一名独孤求败的大师在不断跟自己较劲,忽然间,竹叶落在湖面上,泛开涟漪一圈又一圈。

或许是这种与众不同的制作方式,造就了汕头牛肉丸知名也致命的弹牙。许多在外开店的店家,也便在潮汕牛肉丸中间加了几个字,成了所谓“潮汕手拍牛肉丸”,这地方和人一样,又讲究传承,也强调品牌。似乎也有盗版光盘摧毁香港音乐一样的危机感,机器造出来的丸子是走不远的,它们没了个性,没了温度。

牛肉丸好吃,店家配料也是精致,一是汤汁,用牛肉和牛骨熬成的高汤就这样一袋袋送给买丸子的顾客,似乎成了绝配,用牛汤煮牛肉丸,才可以让肉味更好地保留,汤汁的鲜美可以深入丸子,肉丸子里的调料,也给重新滚开的牛肉汤二次生命。

重生的汤汁像醒过的红酒,多了几分与众不同,酒是越醒越娇媚,这汤汁似乎更实在更原生态了些。撒上几片生菜,点上几滴花生油,最好是淋上汤汁前,在碗底垫上热过的蒜头末,高汤、香料、肉丸子,还有爽脆的生菜,香气袅袅,一切都是刚刚好。

潮阳的牛肉丸似乎格外弹牙些,也有人喜欢吃牛筋丸,嚼劲各有千秋,汩汩冒出的一点油花,金灿灿地在肉丸子里调皮地笑着,似乎娇羞地告诉你这是一颗有故事的牛肉丸,千锤百炼,总成丸子。

有人说,西瓜是上老下小达官贵族贩夫走卒都喜欢的东西,享受到这种无区别的爱,这对美食本身也是极高的赞誉,牛肉丸或许也可以算是这种美食。

每个人,在牛肉丸面前都显得那么卑微而真实,他们,或是坐着或是站着,盯着火锅里丸子鼓鼓胀胀;或是端着一碗粿条汤坐在街边哧溜溜吸着汤汁,轻轻咬一口弹牙的丸子,满脸微笑;或是像小孩一样,用筷子戳着一颗丸子,蘸着沙茶酱,咬一口,满屋子跑,吹一口气,再咬一口。慢慢吃,慢慢吃。

文 / 蔡浩杰

食物要因时而食,人生要因时而适

子曰:“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你说,这孔夫子得是多挑剔的一个人啊,不新鲜不吃能理解,没烧好也就罢了,菜色要挑,香味要挑,刀工要挑,调料要挑,时节还是要挑。脑海中,夫子他老人家微抬着头撇着眼,略显傲娇捎带鄙视地看着我,啊不,看着他的那七十二个学生。

说实话,孔老夫子讲不时不食吧,有点矫情,你想,他老人家那时候是啥社会条件,吃点时令菜还凑合,要想食点不时的那才叫一个难呢。

只是斗转星移两千年,科技发展这么快,早已经混乱了东西南北春夏秋冬。孔老夫子说的不时不食倒真成了件事儿。温室大棚和高速物流保证了菜市场、超市里应有尽有,想吃啥就买啥呗,猛然问您一句,当下的时令菜是什么,不事稼穑的您也得懵上一会儿吧。

现在什么菜最当季?那当然得是青菜啊,冬季里经过霜打的青菜,叶厚茎粗、软糯微甜,最是好吃。青菜洗净切罢,起火开锅,偏肥的五花肉切丁下锅,小火多熬会油,素菜荤油炒那叫一个香。

先下菜梗,翻炒到微软,下菜叶,继续翻炒,撒盐点糖,再翻炒,稍加点水略焖会,起锅装盘,就着这盘炒青菜,我能下去两大碗米饭。但是,必须得是这个季节经过霜打的青菜,才能有这么好吃,要是过了季,那就是兴致缺缺了。

某天,一北方同学凑我面前,说,我昨儿个真把螃蟹给吃够了,是吃腻味的那种够。呃,这都腊月了,还吃螃蟹?螃蟹,那当然得秋风起蟹脚痒的九月吃才叫当时啊。

早了,蟹还在长,不够肥美。虽说现如今六月就有蟹上市,号称六月黄,不过那蟹瘦了吧唧的,都没几丝肉,也就吃个鲜味过个嘴瘾。晚了,这蟹完成了传宗接代的大事,膏尽黄无年老肉松,有如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也就是九月前后,发育完成卯着劲儿准备生产下一代的大闸蟹,才叫一个体格健壮黄满膏肥。吮一口,那膏能把嘴巴都给粘起来,细嚼蟹肉,透着股甜香。再咪口小酒,配上窗外的秋高气爽鸟鸣花香,那才是当令当时好享受。

闷热夏天的当令享受,则莫过于一个西瓜了。汗流浃背地回到家,凉水里湃着的大西瓜,手起刀落一刀两半,也甭切牙切块,直接拿一勺子抱上半拉,盘坐于沙发之上,捡正当中旋下最甜的一大块开吃,左边垃圾桶接着瓜籽,右边电扇吹着凉风,前方电视里肥皂剧正热闹,这小日子简直美到没朋友。现在一年四季都有西瓜上市,只是除了大夏天的,哪能吃出这么个舒爽劲儿呢。

得,我们还是听孔老夫子的,不时不食,因时而食。

文/ 司空
图/ Google图片(循CC协议使用)

天越冷,菜越甜,想念那霜打的南边青菜

时光匆匆,一转眼,又到了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此情此景,富有诗意的人们,往往首当其冲会联想到王安石的《梅花》诗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诗人通过对梅花不畏严寒的高洁品性的赞赏,用雪喻梅的冰清玉洁,又用“暗香”点出梅胜于雪,说明坚强高洁的人格所具有的伟大的魅力。

然而很少有人会想到,霜雪严寒之下,还有一种坚强耐寒的植物,它朴实无华,默默地为人们提供着食物和养分。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会想到它。它就是家乡的青菜。

我的家乡是位于江苏里下河地区的东台,文明富庶,鱼米之乡。我的老乡,著名的文学家翻译家戈宝权先生曾在《回忆家乡味》一文中写道,在蔬菜当中,我最喜欢吃的是长在向阳的田边打过霜的所谓“南边青菜”,味道香甜。

上网搜索后才知道,家乡青菜的甜,也是有科学道理的。霜降后,青菜里的淀粉在植株内淀粉酶的作用下,由水解作用变成麦芽糖酶,又经过麦芽糖的作用,变成葡萄糖。葡萄糖很容易溶解在水中,而且是甜的,所以青菜也就有了甜味,而且霜降后青菜甜的感受会更明显,也容易煮熟,所以很好吃。

青菜有了糖分,它的细胞液就不容易被破坏,也就不容易被霜打坏,这也是青菜自我保护、适应环境变化的一个办法。霜降要在气温很低的情况下发生,有纯净环境才有霜降。

近年,由于城市环境污染,产生温室效应,以及雾霾导致城郊菜地无霜降,城市近郊已经基本没有霜打菜,只有远离城市,深山的纯净环境才有霜打菜。由此看来,我的家乡空气清新远离雾霾,是幸运的。这使家乡的人们有口福享受到这大自然的恩赐。

这个季节里,青菜是家乡人几乎每天必吃的蔬菜。一直感叹,在大城市里很难有机会吃到家乡那样又绿又甜又好吃的青菜。那种绿,是深绿,带着油亮;那种甜,是非常自然的甜,让你回味悠长;那种好吃,是不必经过精心烹饪调味,无论生脆还是煮烂烧透都会忍不住大口吞下,发自内心欢喜的好吃。

小时候,一大碗猪油菜饭的美味与满足感,让我至今难忘。冬日里,烀上一锅青菜,有肉放肉,有油渣放油渣,有豆腐放豆腐,都可以随意搭配,成就美味。没有配料就光烧,也一样的好吃。

一直以来,家乡人都是非常讲究吃的。用现在的流行语讲,就是吃货很多。他们会在烩菜里放些去掉菜叶的菜头,可以配色配味、吸油去腻。饭馆里会做香菇扒菜心,则表明考究了一些。

青菜剁碎了煮稀饭,呈现的是清香本味。快过年了,乡下人都会做些菜包子,用纯青菜,顶多放点麻油和生姜米儿。菜包子和鱼汤面是经典搭配,也可以就家常的稀饭。

至于和青菜最佳的搭配,我认为非豆腐莫属。俗话说,青菜豆腐保平安。一青一白,青是青,白是白,这不正是我们每个百姓最简单的做人做事之道,也是最初级的欲望和最本真的渴望吗?青菜笃豆腐,这是家乡最简单最纯朴最家常的味道了。

在家乡的冬天里,来一碗烫烫的霜打过的“南边青菜”,它不光会暖到你的胃里,更会一直暖到你的心里!

 

文 / 饕客小馆
图/ 饕客小馆

情到深处,鲜咸难分

如果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那我一定是一瓢又咸又涩的海水,泼落在长江以南的淡水河畔,免不了几分落寞。

但随着时间的游走,我身上带来的那份苦涩味道被日渐稀释,自然觉得轻松许多,但也忧心,是不是海水最美的鲜味也将要被淡忘?

菜干饭,彻底征服贪婪无比的舌头

每次回娘家,或是从娘家捎来东西,总少不了海鲜干货,好拿,方便存放,而且味道鲜美至极。可惜,我先生适应不来,说是有股难闻的腥味。

记得第一次做菜干饭,用热水泡开干虾仁和花甲肉,切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爆出香油,和着切丝儿的卷心菜和胡萝卜一起翻炒。

另一头,在电饭煲里,淘过水的白米上,铺上苏醒过来的虾仁和花甲肉,还加了生抽、老抽和细盐调味。

焖熟后,将出锅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菜一鼓作气地倒进电饭煲,淋上两匙芝麻油,用饭勺翻拌均匀,再焖上两分钟后开盖,一锅色泽清丽、香味诱人的菜干饭就可以上桌了。

五花肉的香喷,虾仁、花甲的鲜美,卷心菜和胡萝卜的清香醇美,三重口感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彻底征服贪婪无比的舌头。

端一碗坐电视机前,边看边吃,既满足口腹之欲,又享受着这种寻常日子说不上的惬意,不由得感到小确幸。

第一次做菜干饭,出乎意料的成功,我先生吃下两大碗,还舔着嘴巴说好吃!我也毫不惭愧地说,似乎比我外婆做得都好吃!

但第二次,他就避而远之了,说闻不惯那海鲜干货厚重又刺鼻的腥味。我无奈地摊手,不知如何是好。从那以后,冰箱里海鲜干货消耗的速度极其缓慢。

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去年夏天带来的干货都还剩大半,甚至有的还未开封。

干贝蛋羹,似乡愁
总把最浓的鲜味藏在入口的一瞬

我突发奇想,既然我先生受不了那股腥味,那想办法淡化干货里的腥味不就好了?

于是,我琢磨出另一样菜式,是干贝蛋羹。干贝在热水里泡软后,切成碎碎末儿,烧开水的汤锅里,倒入冷水调匀的生粉、蛋液。然后下干贝肉末,撒上胡椒粉,滴几滴香油,再撒一把葱花,对了,加盐后还得来一点鸡精,提出鲜味来。

这样的一碗羹汤,鹅黄铺底,绿珠点缀其间,看似清淡,但却把最浓的鲜味都藏在入口的那一瞬间。

我的思乡情绪又何尝不是如此?从不肯轻易表露在话语中,只有情到深处才哽咽在喉。

虽然不常把家挂在嘴边,但并不代表我不想它。把家藏在了心头,难以言说,却总是牵动着每一处神经。远嫁他乡,说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是浪漫,也对;说是看透之后的出逃,是决裂,也对。爱与恨,愤怒与愧疚,怀念与刺痛,同时纠缠在心口。

当我望着生我养我的那个家的方向时,眉头总会不知不觉紧皱。或许就像我先生面对那把海鲜干货时一样,于我是鲜之回味,而在别人却是无法承受。但谁又分得清对错呢?

文/ 云匠

户部巷,是全武汉人的搭讪

不知是否因为临近过年衍生了公交司机的二意,或是刮着妖风的死冷冬天催人困倦不已,804路的司机大叔几次差点忘了开放车门,但也好歹记得在司门口站停车放人。于是,异乡归来的我,更近了那声名在外的名巷。

司门口天桥可以鸟瞰整个户部巷景区的全貌。曾经的户部巷,据说只是一条小巷,并无甚特别,只是这里小吃丛生,名气渐大,便把这里修缮一番,名曰“户部巷风情街”。

提及“风情街”三字,便第一时间想到光谷的西班牙风情街、法国风情街,于是这个三音节词便多了一种西方风味,突然看见它用在一个如此古老的名词之后作为定语存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总之就是,心里略窝。

离题了,撤回来。户部巷不长——这倒是一直如此的。短短的小路,五分钟可以走完,但的确是个小吃林立的地方。大门一方灰底黑字的匾额上书“户部巷”,下有副标题“汉味小吃街”。墙壁和旁白的方柱被刷得粉白,有灰色偏黑的竹节式屋顶,一派的古朴风情,虽然乃是现代修缮的“复古”产物。

进了户部巷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直奔记忆中的蔡林记。选了全料热干面加豆浆,花费七元。拿着小票到了给热干面取用处,四个大缸,熟悉的几种料,被装潢古典而又富有街头气息餐厅营造出民国时的厚重感——虽然最终送到我手里的只是一个纸碗里的热干面和一杯塑料杯灌装的豆浆。

我捧着这似熟悉、似渺远的香气,坐到临街的座位边。八点半的户部巷已经微微睁了它的睡眼。腾腾的白气合着游人闲谈游走的步调逐渐弥散在空中,好似一团暖云,将不长的户部巷轻轻抱起。在现代人工制造下的刺眼的白墙、灰砖、石板路,在这样的白云里,有了一丝人的味道。

白烟里最显眼的,现在应该是搬着油锅坐在灰砖房前炸着面窝的老师傅。虽然架上只有一个面窝,但排队的人,已是不少。一看招牌,竟是户部巷有名的“金包银”。便食指大动,当即付钱。由于排队人多,我便不免要等。

细看之下,排队的人,都是妇女级别的人物,最大的,该有60多岁了。每个人都以一种安静而谦逊的神情,看着老师傅用颤抖的手,把香芋条子码进模具,将飘着金色油花子的面糊舀入,接着在面糊中心划一条竖着的粗条,最后放进翻滚着的油锅里。

老师傅很老了,虽然我有记得以来便知道他的年长,却不想这次再见到他时,他露在袖管外的那双颤抖而红肿的手已支不住油锅沉沉的重量,连抬起锅子换碳都无比困难。但他仍不时向偶尔经过的人点头,回应他们热切的招呼:

“生意好啊?”

“哎,哎。”

或有熟客来了,极熟稔地问老师傅:“前面还几多哩?”

“六个。”

“六个饼啊六个人?”

“饼,饼。”

“啊……那我也来六个。不要筋子啊。”

“好哩,六个不要筋子的。”

白气混着老主顾们的爽利的笑和老师傅略显呆板缄默的勤恳身躯,黄的是皮肤,黑的衣裳,红的脸颊褐色的是油锅,一切的颜色都瞬间变得鲜活。等待的众人齐声大笑,这不是一场两个人的叙旧,是全武汉人的搭讪。

说起我的另一个心念之处,当算鱼糊粉。据闻鱼糊粉是码头文化的代表,口味香浓滚辣,且略带荤腥,与油条或撒子一同吃,痛快无比。既是武汉一绝,又怎能错过。只是店家开门时间随意,我要吃上,怕要到中午。

便四处散步游走,或逛逛户部巷前后街道建筑,也算归来后对老城市的一个问候。白生生的烟气里,一品烧梅、豆皮大王、徐嫂鱼糊粉、今楚汤包……一块块黑字招牌在店铺仍在睡眠时便已然苏醒,提醒着人们留意白气后可能带来的舌尖的蠕动,抑或是看似简陋的店头里可能有着或曾经有过的传说。

不得不说,比起原先的简陋,户部巷已经完全换了脸头。走过巷尾的一段路子,全是辣牛蛙、烤翅、烤鱿鱼、坑土豆,不免觉得有些视觉疲劳。

人渐渐多了起来,滚浓的白烟和强烈的香气,混杂着各类或高或低的说话或呼喊,将窄窄的巷子急促地填满,像赶鞭子似地催着沉静的空气。而这多数的声音,都不是武汉本地的调调。

大大小小的店面,都一一打起旗头点上锅灶。鱼糊粉店里人已是很多了。热气腾腾的牛杂汤的强烈香气完全盖过了一旁颜色清淡的藕汤。鱼糊粉的确是一种独特的菜肴,淡灰色浑浊的汤汁让人联想到羹,粉的质感则类似于广西的生榨米粉,再撕进一整根的油条,顿时那小小的纸碗就有了要涨开的趋势。

味道呢?借用同桌的一位吃客的话,“够呛人的,感冒的人吃了就最好了”。汤汁带有鱼类特有的腥味,入口则有浓浓的呛鼻感和刺激感,“应是放了胡椒”。软糯而不失干脆的油条和着浓浓的鱼糊汤入口,自有一种奇妙的融合,羹汤的滑润在唇齿中游弋之时隐约感觉到油条的躯壳在口中脆生生崩开的快感,在你还不知具体滋味之时已经迫不及待将其咽下,浓烈的回味只能趋势你吃进第二口、第三口……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爆满时,你已经爆满,但这一点是在你放下了碗筷后才觉察到的。

可惜我走出店铺时,除了饱涨的肚皮,别的一切:温情、热切、亲近、归附,那些极有可能在人头攒动的小店窄街上听得到与见得到的一切,那些我曾经在武汉的小窄巷子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我都没有再感受到。

店子的生意,在浪潮一样的游人冲挤之下自然是不会差的,但却总没有一种“齐家乐兮”的感觉。这些店面的模式和装置明明都像极了我旧家社区外的一家桂林米粉,它们都充满着黑烟灰痕的墙壁和昏暗暗的单盏灯,让整家店永远笼罩在蒙蒙的灰雾里,好似一切都沾满厨房的油腻和锅黑。我小时在那样的店里吃粉,碰上人多,一张高凳加一张矮凳的临时“桌椅”都显得奢侈,比较现实的求盼便是捧着粉有个站住脚的地方就着吃了。而在那里吃粉的人,无论美的丑的、穷的富的,无一不是脏兮兮、汗淋淋,偶尔把眼看上了另一个人,四目交接后,总憨憨一笑,似都理解彼此的憨态和窘况。

但是,在这里,在这“全新”了的户部巷,不过是一个相同的布景和错落有致的冷脸,多的是拿了就走的游客。

白墙灰瓦、古灯青石,户部巷的一切在茫茫热热的白烟或朦朦胧胧的夜色里还是以前的模样,但当烟雾散去、夜色消弭,墙到底是粉刷的、瓦到底是仿造的,古灯里点的还是白炽灯、青石板不过是堆起来的水泥路。百年风雨、商烟迷离,户部巷早便不是原来的样子。

让我最是期待的蔡林记热干面,吃起来口味平平、用料不足,竟还不足以与我在武汉就读的大学的食堂大妈手艺做一对比;面窝看似厚实好吃,其实味道略显不足,叫人怀疑师傅是否因为年老脑弱而“偷工减料”;打出“武汉第一”招牌的某烧麦其实滋味单一,唯有软糯呛口可以圈点而已;鱼糊粉虽然独特,但到底吃得我最后胃部泛腥。

户部巷的确已非往昔。当年百里挑一的材料和绝不缩减的执着、当年豪爽叫卖的快活和任君品评的气势、当年锐意创新的刚劲和自立门户的快感、当年唯我独尊来则必争的霸气,全都在粉刷的白墙伪造的灰瓦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是留有一张复古的脸孔画着当年流行的妆容给不明就里的外地游客做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武汉人说现在的户部巷是拿来蒙外地人的,原因就在于此吧?

就在于此吧。没有了老武汉的热情、没有了武汉人的蛮气、没有了中年人的生气、没有了旧吃客和新对手的“斗脸”,今日的户部巷,的确只是一副皮囊。

但,它到底还是户部巷。爷爷奶奶辈爸爸妈妈辈的老武汉人们,都或多或少地在这个曾经荣华过的地方度过他们人生中的快乐时光。

那些年,完全不相识的武汉大妈们可以随意一坐便拉起家常,完全是因为恰好都在蔡林记过了个早;那些年,巷子里没有舶来品,什么炒年糕什么印度飞饼什么烤翅什么拔丝牛奶香蕉完全不存在;那些年,买面窝和欢喜坨的老大爷老大妈完全可以当街吵嘴,只是因为太多排队的人而让他们闹不清到底是谁插了谁的队……

我便在想,今天,在已经游历了祖国各处河山、吃却万千美味之后的此刻,依然选择再走户部巷,到底是为的什么。

而这答案很快便出现:我舍不得。

我的基因编码里记录了老武汉人对这里的浓郁的感情,它们粘连饱满得就像刚出锅的鱼糊粉,注定了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一种独特的粘液质,让我在这个现今已经面目全非了的户部巷里走过走过再走过,就像被它牢牢黏紧,即使知道里面的东西不再“正宗”。我舍不得,舍不得。

是的。谁也无法辩驳,今日的户部巷已不同与过去。前是被现代商业气息冲击后的堤坝风情街,后是原汁原味儿的汉城的宅与民街与道——都府堤、中华路、武昌红巷、青石桥……前后俨然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但的的确确,它们是一个世界。

而户部巷,也许就是贯通前后两个天地的,一个不上不下的小小的桥梁。尴尬吗?诡异吗?畸形吗?却并不知该如何形容它,或许白眼缭绕下的它自己,都一脸懵逼不知所措。

也许有一天,前后的世界被彻底打通,过去与未来可和平对谈,这桥梁会消失、会形变,会去到另一个角落继续它的生存,也许——哈,多么小林一茶的说法啊。也许,也许。

 

文/ 沈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