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巷,是全武汉人的搭讪

不知是否因为临近过年衍生了公交司机的二意,或是刮着妖风的死冷冬天催人困倦不已,804路的司机大叔几次差点忘了开放车门,但也好歹记得在司门口站停车放人。于是,异乡归来的我,更近了那声名在外的名巷。

司门口天桥可以鸟瞰整个户部巷景区的全貌。曾经的户部巷,据说只是一条小巷,并无甚特别,只是这里小吃丛生,名气渐大,便把这里修缮一番,名曰“户部巷风情街”。

提及“风情街”三字,便第一时间想到光谷的西班牙风情街、法国风情街,于是这个三音节词便多了一种西方风味,突然看见它用在一个如此古老的名词之后作为定语存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总之就是,心里略窝。

离题了,撤回来。户部巷不长——这倒是一直如此的。短短的小路,五分钟可以走完,但的确是个小吃林立的地方。大门一方灰底黑字的匾额上书“户部巷”,下有副标题“汉味小吃街”。墙壁和旁白的方柱被刷得粉白,有灰色偏黑的竹节式屋顶,一派的古朴风情,虽然乃是现代修缮的“复古”产物。

进了户部巷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直奔记忆中的蔡林记。选了全料热干面加豆浆,花费七元。拿着小票到了给热干面取用处,四个大缸,熟悉的几种料,被装潢古典而又富有街头气息餐厅营造出民国时的厚重感——虽然最终送到我手里的只是一个纸碗里的热干面和一杯塑料杯灌装的豆浆。

我捧着这似熟悉、似渺远的香气,坐到临街的座位边。八点半的户部巷已经微微睁了它的睡眼。腾腾的白气合着游人闲谈游走的步调逐渐弥散在空中,好似一团暖云,将不长的户部巷轻轻抱起。在现代人工制造下的刺眼的白墙、灰砖、石板路,在这样的白云里,有了一丝人的味道。

白烟里最显眼的,现在应该是搬着油锅坐在灰砖房前炸着面窝的老师傅。虽然架上只有一个面窝,但排队的人,已是不少。一看招牌,竟是户部巷有名的“金包银”。便食指大动,当即付钱。由于排队人多,我便不免要等。

细看之下,排队的人,都是妇女级别的人物,最大的,该有60多岁了。每个人都以一种安静而谦逊的神情,看着老师傅用颤抖的手,把香芋条子码进模具,将飘着金色油花子的面糊舀入,接着在面糊中心划一条竖着的粗条,最后放进翻滚着的油锅里。

老师傅很老了,虽然我有记得以来便知道他的年长,却不想这次再见到他时,他露在袖管外的那双颤抖而红肿的手已支不住油锅沉沉的重量,连抬起锅子换碳都无比困难。但他仍不时向偶尔经过的人点头,回应他们热切的招呼:

“生意好啊?”

“哎,哎。”

或有熟客来了,极熟稔地问老师傅:“前面还几多哩?”

“六个。”

“六个饼啊六个人?”

“饼,饼。”

“啊……那我也来六个。不要筋子啊。”

“好哩,六个不要筋子的。”

白气混着老主顾们的爽利的笑和老师傅略显呆板缄默的勤恳身躯,黄的是皮肤,黑的衣裳,红的脸颊褐色的是油锅,一切的颜色都瞬间变得鲜活。等待的众人齐声大笑,这不是一场两个人的叙旧,是全武汉人的搭讪。

说起我的另一个心念之处,当算鱼糊粉。据闻鱼糊粉是码头文化的代表,口味香浓滚辣,且略带荤腥,与油条或撒子一同吃,痛快无比。既是武汉一绝,又怎能错过。只是店家开门时间随意,我要吃上,怕要到中午。

便四处散步游走,或逛逛户部巷前后街道建筑,也算归来后对老城市的一个问候。白生生的烟气里,一品烧梅、豆皮大王、徐嫂鱼糊粉、今楚汤包……一块块黑字招牌在店铺仍在睡眠时便已然苏醒,提醒着人们留意白气后可能带来的舌尖的蠕动,抑或是看似简陋的店头里可能有着或曾经有过的传说。

不得不说,比起原先的简陋,户部巷已经完全换了脸头。走过巷尾的一段路子,全是辣牛蛙、烤翅、烤鱿鱼、坑土豆,不免觉得有些视觉疲劳。

人渐渐多了起来,滚浓的白烟和强烈的香气,混杂着各类或高或低的说话或呼喊,将窄窄的巷子急促地填满,像赶鞭子似地催着沉静的空气。而这多数的声音,都不是武汉本地的调调。

大大小小的店面,都一一打起旗头点上锅灶。鱼糊粉店里人已是很多了。热气腾腾的牛杂汤的强烈香气完全盖过了一旁颜色清淡的藕汤。鱼糊粉的确是一种独特的菜肴,淡灰色浑浊的汤汁让人联想到羹,粉的质感则类似于广西的生榨米粉,再撕进一整根的油条,顿时那小小的纸碗就有了要涨开的趋势。

味道呢?借用同桌的一位吃客的话,“够呛人的,感冒的人吃了就最好了”。汤汁带有鱼类特有的腥味,入口则有浓浓的呛鼻感和刺激感,“应是放了胡椒”。软糯而不失干脆的油条和着浓浓的鱼糊汤入口,自有一种奇妙的融合,羹汤的滑润在唇齿中游弋之时隐约感觉到油条的躯壳在口中脆生生崩开的快感,在你还不知具体滋味之时已经迫不及待将其咽下,浓烈的回味只能趋势你吃进第二口、第三口……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爆满时,你已经爆满,但这一点是在你放下了碗筷后才觉察到的。

可惜我走出店铺时,除了饱涨的肚皮,别的一切:温情、热切、亲近、归附,那些极有可能在人头攒动的小店窄街上听得到与见得到的一切,那些我曾经在武汉的小窄巷子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我都没有再感受到。

店子的生意,在浪潮一样的游人冲挤之下自然是不会差的,但却总没有一种“齐家乐兮”的感觉。这些店面的模式和装置明明都像极了我旧家社区外的一家桂林米粉,它们都充满着黑烟灰痕的墙壁和昏暗暗的单盏灯,让整家店永远笼罩在蒙蒙的灰雾里,好似一切都沾满厨房的油腻和锅黑。我小时在那样的店里吃粉,碰上人多,一张高凳加一张矮凳的临时“桌椅”都显得奢侈,比较现实的求盼便是捧着粉有个站住脚的地方就着吃了。而在那里吃粉的人,无论美的丑的、穷的富的,无一不是脏兮兮、汗淋淋,偶尔把眼看上了另一个人,四目交接后,总憨憨一笑,似都理解彼此的憨态和窘况。

但是,在这里,在这“全新”了的户部巷,不过是一个相同的布景和错落有致的冷脸,多的是拿了就走的游客。

白墙灰瓦、古灯青石,户部巷的一切在茫茫热热的白烟或朦朦胧胧的夜色里还是以前的模样,但当烟雾散去、夜色消弭,墙到底是粉刷的、瓦到底是仿造的,古灯里点的还是白炽灯、青石板不过是堆起来的水泥路。百年风雨、商烟迷离,户部巷早便不是原来的样子。

让我最是期待的蔡林记热干面,吃起来口味平平、用料不足,竟还不足以与我在武汉就读的大学的食堂大妈手艺做一对比;面窝看似厚实好吃,其实味道略显不足,叫人怀疑师傅是否因为年老脑弱而“偷工减料”;打出“武汉第一”招牌的某烧麦其实滋味单一,唯有软糯呛口可以圈点而已;鱼糊粉虽然独特,但到底吃得我最后胃部泛腥。

户部巷的确已非往昔。当年百里挑一的材料和绝不缩减的执着、当年豪爽叫卖的快活和任君品评的气势、当年锐意创新的刚劲和自立门户的快感、当年唯我独尊来则必争的霸气,全都在粉刷的白墙伪造的灰瓦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是留有一张复古的脸孔画着当年流行的妆容给不明就里的外地游客做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武汉人说现在的户部巷是拿来蒙外地人的,原因就在于此吧?

就在于此吧。没有了老武汉的热情、没有了武汉人的蛮气、没有了中年人的生气、没有了旧吃客和新对手的“斗脸”,今日的户部巷,的确只是一副皮囊。

但,它到底还是户部巷。爷爷奶奶辈爸爸妈妈辈的老武汉人们,都或多或少地在这个曾经荣华过的地方度过他们人生中的快乐时光。

那些年,完全不相识的武汉大妈们可以随意一坐便拉起家常,完全是因为恰好都在蔡林记过了个早;那些年,巷子里没有舶来品,什么炒年糕什么印度飞饼什么烤翅什么拔丝牛奶香蕉完全不存在;那些年,买面窝和欢喜坨的老大爷老大妈完全可以当街吵嘴,只是因为太多排队的人而让他们闹不清到底是谁插了谁的队……

我便在想,今天,在已经游历了祖国各处河山、吃却万千美味之后的此刻,依然选择再走户部巷,到底是为的什么。

而这答案很快便出现:我舍不得。

我的基因编码里记录了老武汉人对这里的浓郁的感情,它们粘连饱满得就像刚出锅的鱼糊粉,注定了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一种独特的粘液质,让我在这个现今已经面目全非了的户部巷里走过走过再走过,就像被它牢牢黏紧,即使知道里面的东西不再“正宗”。我舍不得,舍不得。

是的。谁也无法辩驳,今日的户部巷已不同与过去。前是被现代商业气息冲击后的堤坝风情街,后是原汁原味儿的汉城的宅与民街与道——都府堤、中华路、武昌红巷、青石桥……前后俨然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但的的确确,它们是一个世界。

而户部巷,也许就是贯通前后两个天地的,一个不上不下的小小的桥梁。尴尬吗?诡异吗?畸形吗?却并不知该如何形容它,或许白眼缭绕下的它自己,都一脸懵逼不知所措。

也许有一天,前后的世界被彻底打通,过去与未来可和平对谈,这桥梁会消失、会形变,会去到另一个角落继续它的生存,也许——哈,多么小林一茶的说法啊。也许,也许。

 

文/ 沈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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