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叔、虾仔与花码字

1980年代,《周末》画报刊载过题为《乐叔和虾仔》的方言系列漫画,风靡一时。当时我还在云南老家读小学,在新华书店购得一套合集。大开本,粤语、普通话对照,是我对广东发生兴趣的起点。记得其中一折,讲的是乐叔与虾仔逛菜市,看到摊贩的简写价格牌,大为不解。比如,“韭黄”写作“九王”之类,被乐叔大大地批评了一番。

后来到广州来长居,才知这种写法在民间很常见,算是一种语言学上的普遍现象。你去任何一家餐厅,要过服务员手写的点单来看,往往一头雾水。“韭黄炒蛋”写成“九王艹旦”,“蒸蛋”写成“正旦”,谐音简写,还勉强猜得出来。有次我在广州南站星巴克买上火车吃的东西,饮品杯上赫然写了“麻鸡”,代称麻辣鸡肉卷。可是麻鸡本来是一种肉质较松散软嫩、适宜打火锅的家禽,这么写不免因文化错位而带来些许的幽默感。

换了香港茶餐厅伙计,行业术语加鬼画符,写单写到你怀疑人生,其实人家要么是循例,要么是为了写单快,单位时间内可以多服务几桌客人。其中,尤以一系列数字简写最为典型,例如06=柠乐=柠檬可乐,206=热柠乐=加热的柠檬可乐,306=姜柠乐。OT=Orange Tea,即柠檬茶,加个“冬”字,冬OT=冻柠茶。也有说柠檬茶写做0T,0谐音柠,其实两者都行。懂得这些“黑话”,与服务员心照不宣,也是觅食过程中的小小乐趣。

如果服务员不懂行,这种乐趣就会变成笑话。曾光顾广州一家陕西风味菜馆。出品还过得去,就是招的广东服务员,普通话不标准之余,对自家食物显然也不够了解。确认点单时,“浆水面”到伊嘴里,说成了“酱水面”,也还罢了。一道“炒麻食”,音调陡变,生生成了“炒马屎”,顿时胃口大倒。

业务熟练是餐厅服务员的基本功夫。也见过粤菜餐厅招到不称职的北方服务员,问起“今天有什么青菜”,本地领班那种张口就来报菜名一般的能力自然欠奉,连最简单的菜式也搞不清楚。问她贵店红烧乳鸽靓不靓,一句“我又没吃过怎么知道”㨃回来,吃饭的心情当下就毁了。

插播:字典有载,现今网上爱用的“怼”,正字是“㨃”,北方方言。“怼”字通常用在词语“怨怼”中,意思是怨恨,以讹传讹,大家反而不知道正确用法。正如去餐厅吃完饭结账,如果讲普通话,人人都说“买单”,实际应该是“埋单”。广府白话中,一说,“埋”有“末尾”义;又一说,结账单面朝下扣谓之“埋”。大家既然普遍接受错字,原字反而成了明日黄花,也得捏鼻认账。

行将消失的不止是这些正字。以前做生意,不管哪行,大多用花码字。花码字源自算筹,宋时苏州地区贸易发达,商人用来记数,所以最早叫做苏州码子。对应汉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花码分别写作“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十”。这是明码写法,商业行为中还有暗码说法,即旦底(一),月心(二),顺边(三),横目(四),扭丑(五), 交头(六),皂脚(七),其尾(八),丸壳(九)。

后来阿拉伯数字渐成主流,大部分华语地区都放弃了花码字,唯有港澳还有所保留。看香港电影的话,尤其是早一些的粤语片,茶餐厅场景中,菜牌用花码字标价,是最正常不过的情形。多年前我不懂这个,看到冷面笑匠许冠文作品《鸡同鸭讲》里面,烧腊快餐店墙上写了花码菜牌,还截屏发微博,自以为是地瞎猜一番。从事饮食业的朋友当即回复,告知来由,才知自己不但学浅,兼爱卖弄,十分惭愧。可见就算是一饮一啄,内中也有学问在呀。

文 / 韩磊
图 / 韩磊、wikipedia,根据相关版权协议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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