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初夏,老家街头巷尾的卤食铺会上架一道冷菜,胡椒酱。又黑又稠,卖相直追黑暗料理,若是想象力太丰富的人看见,一不小心就会损了胃口。
可它价廉味美,是寻常百姓家餐桌上的常见菜肴之一。家人就着一小筷酱就能吃一碗白粥,比榨菜什么的下饭多了。 我呢,半碗粥呼噜下肚的同时,半碗酱也消失不见。食欲高涨时,能就着炒米茶水给全部消灭干净了,即时老妈便会笑骂:“老鼠不留隔夜粮!”小时候家里没冰箱,每次只买很少一点,防止变质,所以其实我压根没吃尽兴过。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胡椒酱”这名字,里面一般会有河虾、猪肉、螺蛳肉、黄豆,白白嫩嫩的菱角,唯独没尝出胡椒来。做胡椒酱这道菜用的酱本身名字也叫“胡椒酱”,也不含胡椒,这让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方言理解有误,或许它转换成普通话并不是这名儿?
卤食铺的胡椒酱味道最好,只是食材上没那么丰富,而且有时候会不小心吃到没清理干净的小螺丝,十分影响口感,卫生状况自然也不尽人意。
可相较于母亲的手艺,我宁愿吃铺里买的。母亲缺乏烹饪天赋,这几年闲暇时刻苦专研厨艺稍有上涨,可那时……不管青菜萝卜还是鸡鸭鱼肉,洗洗切切往锅里一倒,油盐味精随意扬撒,大锅盖一盖焖二十分钟,一份烂糊糊的菜就成了。如此随性洒脱的烹饪过程,味道自然也是咸淡不忌。能够入口已是幸运,胡椒酱什么的,太难为她了。
想尝美食,只能指望祖母。煎炒烹炸,只要是见过的,她样样得心应手,邻居们在家办酒席,也多会请她去帮忙,堪称乡村女厨神。
前期食材准备比较麻烦,为美食而生的我则是老人的最佳小助手。
家里有只年代久远的老式大浴盆,木头材质,沉甸甸的,六七岁的小朋友平躺在里面不成问题。祖母划着它去摘菱,小小的我则蹲在树荫下守望。浅浅的波纹随着木盆行处漾出,而后又渐次隐匿于慢慢合拢的菱叶背面。间或有小蜻蜓掠过,在远处快凋零的丝瓜花上颤颤栖停。那时不懂岁月静好,只会对着满篮红菱口水嘀嗒,平白辜负了大好时光……
螺蛳的获取简单得多,清早放一只篮子在坝头水下,傍晚拎上来,里里外外便密密麻麻吸附了一层。或者直接在石桥的水下岩壁部分抹一抹,满满一捧螺蛳便到手了。太小的扔进水里继续养着,太大的也不要,那必然是肚里有小螺蛳的。
我乐呵呵地取来工具,剪虾须、挑螺蛳肉,剥完黄豆剥菱角,老的菱肉适合下锅,水嫩清甜的直接进肚。
具体的烹制过程我没甚印象,因为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忙活了大半天的我早憋不住玩心,漫天疯野去了。祖母煮好了自然会送来,热腾腾的,甚至还咕嘟咕嘟地冒泡,比店里卖的冷食不知好吃多少倍。
我一直觉得,胡椒酱得搭炒米茶才是绝配。
炒米茶也是扬中盛夏的特色标签。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它只在这样的季节出现在各家餐桌上,如约定成俗一般。或许是只有酷暑才需要大碗大碗地解渴吧。
洗净晾干的大米,进热锅后不停搅拌翻炒至焦黄色——此时已经清香四溢,加上大量水煮至沸腾,而后小火焖锅少许时间即可。过程就是如此简单,可母亲偏生能炒出半锅生米半锅黑炭。何况她并不爱吃炒米茶,那时对我也没有如今这般百求百应。在我长得比大灶高之前,还是得依赖祖母,这对她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
天一热,我恨不能每日三餐都靠这饱腹,祖母竟也陪着,不曾厌烦。夏季厨房本就闷热,翻炒时不停升腾的热气熏得她满头是汗,我在一旁笨拙地伸长胳膊摇扇,试图给她一点清凉,可依旧没能缓解汗珠流下的速度。我喜欢喝炒米茶,却不喜欢吃里面的米。祖母一边担忧地念叨不吃米会饿,手下依旧细心地捞去所有开花米粒,只留一碗清澈的汤水。成长于母亲棍棒下的自己,现今还残存的一点娇气,想来就是祖母惯出来的。
于是每天太阳降落未落时,我们便早早将桌椅风扇搬到院子里,煮好的炒米茶就放在旁边方凳上,用特大的汤盆盛着放凉。
乡下空气清新,若有河边吹来的凉风,连电扇都不用开。炒米茶清淡又不占肚子,再配上胡椒酱和炒螺蛳,对于吃货来说,似乎没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了。“当浮一大白”,学着电视机里那络腮胡子的台词,呼啦啦一顿豪饮,完了还不忘拍拍肚皮,不淑女的行为换来母亲好一顿追杀。其他人则无视我们,只顾“啾啾”吸螺蛳,一会桌上便堆起一座座小山。
饭后没啥娱乐,女儿家也不许下河游泳。小丫头一手大蒲扇,一手揪着祖母裙角,随她荷塘竹林绕一圈纳凉。西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着漫天遍野的星光,冷冷的点缀在天上,暖暖的飞舞在眼前。动作快一点,便可把星辰捂在手心里,你会发现,原来星星是一颤一颤用尾巴发光的。夜曲悠扬,蛙在水里,蝉在树上。
我安静聆听大自然的声音:或许一会回去,还能再喝半碗炒米茶?
河塘里菱虾渐隐,祖母早已离开现世,她在我记忆深处结庐隐居,那里炊烟袅袅,有着金黄的炒米茶,咸香的胡椒酱。
图&文/祝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