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野芹炒豆瓣

家里人都知道我喜欢吃蚕豆瓣,每次回国都背上好大一包。这豆瓣便要陪我远涉重洋,吃上一整年。自己在国外常做的菜也是西芹炒豆瓣,每次却都不舍得地只抓一小把豆瓣,在水里煮得软烂,下西芹煸炒,西芹爽脆,豆瓣鲜酥。买西芹实在是因为欧洲人吃的蔬菜品种极为有限。豆瓣的良配,在家里,确是野蒲芹,在春天,蓬勃地生长在南方乡村的沟渠周围,只有家乡才有,在北方,我都没有见过,更别提国界之外。

非得一个鲜字不能形容野芹炒豆瓣。在这个全民无辣不欢的时代,淮扬菜几乎没了空间,现在连我自己做菜也没事搁俩辣椒,为的却是掩盖没有新鲜食材的尴尬,并不得川菜之精髓。但一道野芹炒豆瓣,代表的不仅是本帮菜之鲜,更是一抹无处安放的乡愁。

野芹有股子胡萝卜的香气,须得矮胖的才嫩,炒干丝,炒豆瓣,乃至清炒都是极为开胃和爽口。每年清明回乡下扫墓的时候,正是野芹繁茂的季节,那时候便常去奶奶家的水沟边上割野芹菜。满田金灿灿的油菜花衬得新爆芽的野芹愈发葱荣,仿佛掐得出水来,扑面都是满鼻子鲜嫩的春意。

我早已多年不食此滋味,在异乡惟得西芹炒豆瓣而已。但即使是这拙劣的仿制,也有各中妙处,因那豆瓣,也是奶奶和母亲一刀一刀劈开干蚕豆,好容易才攒得的一大包,给我带上飞机。然而给我劈豆瓣的奶奶,却在我不能及的远方,离开了我。而我身边只剩下上次回家,她给我劈的豆瓣。奶奶家的水沟也早已干涸,野芹也不知所踪。

无处安放的不是青春,而是那一抹乡愁。故人已逝,故土早非昨日。

去年的初春,我回去的时候,奶奶家已是满眼疮疤,拆迁已经进展到门口了。油菜花仍是茂盛,却衬得断壁残垣更加荒芜,偶尔还有几株油菜仍不甘心地从瓦砾里钻出来。那一次,我还听爷爷拉着二胡,回忆他以前的海员生涯,和大上海百乐门的戏。奶奶只是在一边笑笑,一会儿便起身去了田里,末了在我回去的时候塞给我一大包她自己种的菜,有葱、蒜、菠菜干和豆瓣。

却从未想过,那一次,竟是永诀,从此天人两隔离。

八十又六的奶奶,听爸爸说,逝世前还心心念着迁祖坟的事情。乡下要拆迁,世代的祖坟也要迁到城里的公墓,以后再无有清明去上坟的日子,那满鼻子的春意,也再不得了。如今城里的楼越建越高,人住的却离土地越来越远。这些年我一直执着于乡土文化的保存,只是希望我遇到的那些孩子,长大以后还能回到年少时的归处。却不曾想见,最终,我还是失去了自己故乡的田野,和那位虽不识字,却对那片田野了如指掌的老人。

跨越了三个世代,从民国到摩登中国,一直和家乡的土地生活在一起的,我的奶奶。

亲人在,不远游。奶奶,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文/桃木木
图/舒诗玫  循CC协议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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