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吃,我既不挑,又很挑。朋友们说与我一起吃饭好无聊,好吃的不好吃的,吃什么都那么平静。
可是平静地吃,不代表吃得不快乐,而不快乐时吃什么都不快乐。
究其缘由,我心里早有一个味觉的高线,从未被超越,也无法被超越,与让我怀念的去世多年的阿公有关。
我九岁时,阿公六十三岁,他爱讲故事,爱哼些自编的方言小曲。短小精悍的身板,一双异常粗糙的大手,那双大手总用来织补渔网,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肌肤,散发一种海的气味,青筋在皮下蔓延,笑起来额上深深的皱纹,像车轮碾过潮湿土地。他喜欢脸盖着草帽在大树下午睡。
那年元宵的鞭炮声还未息止,我抵达沿海村庄,整整一年没有与父母任何一方相见。
我本打算着,会如何容忍他们无休止的争吵,会如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来不影响他们的争吵,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我可以不断把自己的情绪压缩,绝不使自己妨碍到他们,只要他们还留我在身边。我甚至不肯多带行李,只背一个红色的双肩小背包,包上挂着两年前他们给我买的粉色兔子玩偶,包里只塞一套换洗的衣服。
我仰头问他们,冬天过了是否能接我回去,他们没有回答。
车子在热带沿海老家古旧的屋门前停下,那棵风中摇摇曳曳的龙眼树下,灰壳子蝽蟓随着龙眼树花飞舞,挣扎着跌落在尘土中,空气中弥漫着蝽蟓令人窒息的臭味。
两扇木门后面,阿公在院子里织补渔网,阿婆拎着我母亲为我准备的行李,伸手来拉我,我没有去握她。我站在龙眼树下,或许是热带阳光的原因,或许是憋了一路的眼泪,浑身湿淋淋的,在车子驶离后,嚎啕大哭。
哭声持续到夜晚,白炽灯泡灯光微暗,飞蛾成群来扑。阿婆第三次把饭端到床前给我,依旧不得回应,阿公站在门外,摇着头劝她作罢。我躺在阿婆那张翻个身便咯吱作响的木床上,罩在泛黄的蚊帐里,听着隔壁厨房阿公阿婆晚饭声响,筷子与瓷碗相碰的声音,只觉得天塌地陷地无助与悲伤。
我终于确定,我无可挽回地被丢下了。
明白以渺小的力量倾力呐喊哀愁,终不会被远方的父母听到,我索性闭上嘴巴,不吃饭不说话,企图以别扭孱弱的沉默反抗。
第二天清早,敲敲砍砍装备一番的阿公出门,直到傍晚才从海边的防风林回来,手里抱一个黑乎乎的大蜂巢。他喊阿婆拿来篮子,把蜂巢里的蜜蜂幼虫抖落,大部分乳白色的似缩小版蚕蛹,少部分浅黄色及浅褐色的,长着柔软的羽翅和透明的六足,落在篮子里散发一股松香和蜂蜜甜。
阿公蹲在院子的水井边,挥刀破开一个老椰子,又厚又硬的老椰子肉刨成细丝,一边刨一边用方言唱:“海边有个高仔,席上吃成圆仔,怀里抱个公仔,要想孵出鸡仔……”每一个字的音都拉唱得很长很长。
刨好椰丝,拿五花肉,取带皮一面的肥肉和薄薄一层瘦肉,切成丁,灶台松木烧火,烧得铁锅微微冒烟,肥瘦相间的肉下锅炒炸出油,等肥肉变成油渣,案板上拍一瓣肥厚的蒜,油中炒香,放入蜜蜂幼虫与椰丝。铁铲翻炒的间隙,一股无敌诱人香味,穿墙透壁,铺天盖地而来,从鼻腔一直窜入心肺,像有条蜈蚣在喉间爬动,让人忍不住猛吞口水。不用哄,也不用喊,人已跑过去,黏在锅子边小狗般贪婪嗅着。
世界呢,被一种味道霸道且温柔地独占。
阿公往锅里撒点盐,最后翻炒两下,退了灶间的余火,勺子在大铁锅里盛一勺,吹几口往我嘴里送。香甜咸鲜,蜜蜂幼虫炒得外皮酥里面多汁,混着椰丝的椰奶香味,在嘴里爆炸,烟花一样噼里啪啦,仿佛耳朵里冒出叮咚之泉,使人舞荡起来。我叫着还要还要。
阿公慈爱地,一口一口吹着,一口一口喂着,眯起眼呵呵笑:“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吃好吃的,吃香香的,不高兴的都丢掉。”
我从未吃得那么饱,也从未睡得那么好。
或许孩子容易对新环境产生抗拒,但同时也保持着新鲜感和好奇心,以至于一旦融入新环境,总是毫无顾虑且全身心。一年中,我仍旧强烈地想要父母来到身边,仍旧会在电话里对他们装乖,挂了电话却对阿公阿婆哭闹。只是次数渐渐少了,更多的时间,我开始学着融入新生活,放课后和新朋友们到海边捉螃蟹,夜里拎着煤油灯去田里捕萤火虫,装在蚊帐制的网袋中,回家系在蚊帐里,一边唱着《好汉歌》一边陪阿婆看水浒传。那时候不懂李雪健是李雪健,也不懂周野芒是周野芒。临睡前,缠阿公讲几个他抗日期间的英勇事迹,或闹他唱曲子,高仔抱公仔。
一年后,母亲来接我,一边给我换新衣服,一边跟在井边淘米的阿婆说不用多煮饭。就像一年前匆匆把我丢下,她又匆匆把我带走。我抱着阿婆给准备的鱼干,看着摊在地上的旧衣,一走隔了三年。
我无数次想象,阿公回来发现我离开的情景,会是怎样?他会不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边织补渔网,一边时不时抬头听屋子里究竟还有没有我的动静?会不会新编了一首曲子后,茫然地不知道要找谁第一时间分享其中乐趣?会不会在傍晚站在门外那棵龙眼树下,穿着背后泛霉点的旧背心,摇着芭蕉皮扇子等着,以为我将要放学归家?
只因我没能好好地道别。
他说,长途电话费贵,他们忙,不要常打。我确实打的次数越来越少,通话时讲的话也越来越短,有时我握着话筒,除了反复回答他吃得好不好,问他和阿婆身体好不好,已不知要再说什么。我想,也许是因为我没能好好的道别。
过了两年,看起来一直很健康的阿公被检查出骨癌。那年暑假,我回去看他,门前的龙眼树结了沉甸甸的一树果子,被阳光晒裂的果肉,引得许多蜜蜂穿飞枝丛。
老屋散发一种腐朽糜烂的气味,阿婆在井边洗刷便桶,发比过去更白,背比过去更驼。阿公已不能走路,屋里光线昏暗,他平躺在床上,嘴里止不住地发出被病痛折磨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比边上老风扇发出的声音更令人悲伤。他动动手招呼我过去,问我有没有吃饭。我扭着脸,不让他看见脸上的泪水,模模糊糊地应着吃了吃了。
“阿公不能给你摘蜂蜜了。”他努力克制不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偷偷擦掉眼泪,问他有没有想吃的,他无力地摇手,声音更小了些,让我蹲下来。我蹲下去,把脸低到他面前,能闻到他身上渐渐消融的海的气味。他说,工具房里有一个黑色瓶子,去拿来。我找到黑色的瓶子,里面装着半瓶液体,因好奇而旋开瓶盖闻,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冲击得我头晕目眩,恶心反胃,那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农药之味。
我没有给阿公拿去瓶子,交给院子里的阿婆,她藏起瓶子,骂骂咧咧。热带的午后阳光,灼得粗糙的水泥地板烫人,我极其缓慢地穿过空气黏稠的院子,呼吸困难,推门进屋时,阿公看我的眼神,像两池远远相隔的龟裂的池塘。
呻吟声又规律地持续着。
回程的巴士上,我吃很多龙眼,甜得喉咙发烫,心里却又苦又冷,眼泪一颗一颗滴下来,鼻腔里仿佛又弥漫一股蝽蟓的臭味,混合着农药味,好像我依然站在龙眼树下,回到被父母丢在树下的那天,面对渐行渐远的关系,面对不可挽回的分离。
我不知农药喝下去是什么滋味,却闻着能知它浓烈毒苦,而那道无名菜,闻着能知它绝美鲜香。回想阿公抖落的蜜蜂幼虫,水井边刨椰丝,五花肉炸油,香甜咸鲜的滋味,重新回到嘴里,及时覆盖了蝽蟓与农药的气味,没有使它们盘踞很久。
我至今都不能很好形容它,也不知道该叫什么。一道无名菜,它在味蕾的记忆中达到一个与情感交融的制高点,后来无数的美食也不能与之相媲美。它在我最哀愁的童年时光里,如一抹蜜糖,覆盖苦涩酸楚,在煎熬着幼小心灵的池底时光中,猛地把我拉出水面。它换回险些遗失的纯真欲望,对被父母糟糕的感情几乎摧毁的童年生活,重新燃起对一切未知的美好期盼。它更使得孩子和老人的心灵相依相靠,使长夏永不凋谢。
被骨癌折磨两年,临终之际,瘦骨嶙峋的阿公,枯枝一样的手,拉着我艰难地说:“要吃好吃的,要快快乐乐。”
我忘不了无名菜的味道,也忘不了蝽蟓和农药的气味。
我平静地吃,因在吃之前,我已体会过痛苦,也已懂得如何快乐。
文 陈小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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