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和烩面

才上班不久的徐小姐,兴奋地跟我说起有家小店烩面做得如何好,让我想起这家颇有些故事的小店来。屈指一算,自己有两三年没去光顾了,这样一想,倒有一种负罪感似的。

其实我以前是常去的,有一阵子迷恋过他们做的小面窝,每天早上必买。面窝只有杯口大小,用家里炒菜的小锅油炸,面里的葱姜炸的酥香。再拈一些他们自制的泡椒萝卜,就着面窝吃,很是开胃。我刚上班的时候,面窝一元钱四个,现在是三个,同样的价钱不及一碗热干面划算,于是去的少了,加上周边有特色的餐饮小店实在太多,渐渐就遗忘了它。

来说这家店子。小店开在建八路上,周围街坊全是老毛子支援中国时盖的红砖小楼老社区,不起眼,老气。店子十几平米,进门右首处一个吧台,一个胖胖的女人坐那收钱撕票,左首一溜长案板,长年被稀饭、豆皮等各类早点占满。小厅摆了几张桌子椅子,再往里就是厨房,门口有一只老猫把守,每日如老僧坐定一般,霸占着一张椅子。这样的景象,自我十二年前踏入小店起。就一成未变过。

店子有些年头,在周围街坊中颇有些影响,尤其是在一些老职工心中,占有很重的份量。而我觉得小店和那些老人一样,大概是因为一同经历过历史的风浪缘故吧,所以他们惺惺相惜。

上世纪五十年代,长江之滨武汉建立起新中国的第一座钢铁之城,来自天南地北各个地区、说着各种方言的建设工人们汇聚扎根于此,其中尤以北方工人居多。北方人爱吃面食,于是小店应时而开,据说当时顾客盈门,生意极兴隆。门前又正好是职工上下班的通勤车站,下了班的工人,下车后顺着就直接进店去了,占尽了地利人和。至今老一辈人仍喜欢谈论那时候的盛况,且恋恋不忘小店当时的招牌——也就是徐小姐夸赞的烩面。

这家小店的烩面大致是北方做法,食材的面条,除了常见的宽面,还有武汉本地用来做热干面的含碱面条。河南来的老师傅把面条和汤料煮的烂糊,内容实在,汁水浓郁,一大海碗端上来,工人们吃一碗,在劳动强度很大的当时,可以管一上午不饿。可惜我无法亲口品尝,只能从单位老师傅们的言谈中想象它当初的味道。有回闲聊,一位老师傅说起刚进厂时候的事,说到这家烩面做的怎样美味,顿时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一脸的光,仿佛国企那个黄金时代的光芒。

后来做烩面的老师傅年老还乡,手艺传给了儿子,儿子再转手他人,小店也换了招牌,烩面做的不及从前了,顾客也少了很多。老师傅谈及这,一脸的惋惜叹气,仿佛张爱玲笔下的人生三恨。

时光紧走慢走,半个世纪过去了。小店跟着国企红火一时,转季消沉。大时代的变化趋势是人无法预料、阻挡的,新变革让国企、老单位这样的观念在工人师傅们的头脑中消失殆尽,新生的事物不断涌现,而老旧的物事不断被抛弃、遗忘。就如这片街坊小区,曾经引以为傲的苏式三层楼房,红砖红瓦,五十年前看,高级的很,现在在小高层的俯视下,破陋衰老,像遗老。前些时说要拆迁,规划图都放到了网上。而小店呢,和周遭繁华的街市、灯光华丽明亮的专卖店比起来,阑珊,又暮气十足。

店子没落了,头发花白的老板想着法子经营。店门早中晚都敞开,不光做早点生意,还兼顾小吃和炒菜,品种也多,有自己包的饺子,自己做的卤菜,不多见的小米粥、欢喜陀也有,顾客中老人和熟客居多。而距它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那里早点摊子、门面扎堆,能在这样竞争激烈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着实不易。

对于久负盛名的烩面,我刚上班的时候吃过一回,并没感觉到传说中的那样美味,后来极少尝了。为何老师傅们如此称赞呢?我想了下 ,大概和明太祖朱元璋喝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同理吧。老师傅们年轻的时候,正是国家积弱积贫,条件艰难之时,老百姓能吃的食物实在有限,所以一碗烩面在他们的眼中,不啻为美味。而现在生活水平有了质的提高,舌尖上的美食多不胜数,所以我品不出当初的味道来。这多少冤枉了现在的厨子。

徐小姐说过后,吃烩面这念头又冒起了泡,又登临小店吃了两回,景物依旧,只是老猫没见到了。有天傍晚去小店,外面正七月流火,室内一台老空调有气无力转着,冷气似有似无,老板娘案板上忙活,见人进来就热情招呼:现做的新鲜韭菜饺子。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坐在案板前,一盘饺子一瓶酒,用浓浓的东北音和老板娘说话,一听,都是些50年代的国企旧事。身边一桌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学生样,是应届新分来的大学生,最近几天一直在我单位旁边上课。老板娘把烩面端上来,吃一口,热乎着,雾气蒸腾,汗水又流进眼里,于是看小店就有些花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升:汉子、我、青年男女,老中青三代国企人凑巧坐在了一起,面香袅袅,岁月安好,半个世纪的时光被收纳在这小店里,多少往事都浓缩在一碗面中。小店此刻宛如昏暗的影院,眼前这一幕就是放映中闪着光斑的蒙太奇,许多的时光和场景被叠加在一起,而我正看着它们,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文  刘鹏
图 focus on aperture 循CC协议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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