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飞机降落的时候,窗外一片深灰,看不见几十几百千米下方的梯田和平房,也望不到绵延的山川和远方,一切符合我脑海中对冬日四川的定义。我并不喜欢这个时候回来,因为从小就有的大雾(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霾),因为一到11月就开始干枯的绿树,因为一入冬就逐渐干涸的江水。尽管每年都热闹祥和,但大自然总是一片干瘪。
很惊愕地,这次没有一样东西让我炽烈热诚地渴望吞进肚子里,甚至没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我谨慎地撩拨自己的神经,确认了这并不是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与厌倦,而是一种近乎无力的苍凉与麻木。味觉的麻木,周遭的麻木,自身的麻木。
回家前说好要吃麻辣烫,心中却没有之前的激动。在牛华,还是原来的店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这儿翻新了,原本低矮裂缝的木质桌椅清一色换成了椅子,水磨石抛花地面铺上了白色的瓷砖,店内铺陈的各色菜式被放进了新买的冰柜,紧靠着墙,亮着白色的灯,憔怆幽邃,看得人直打冷战。剧烈的变化让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天空默念一句“我回来了”,就被推搡进人群中,草草落座。
店里的生意当然还是非常的好,打闹划拳喝酒,所有四川该有的声音都有,所有闹市该有的画面都有,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调料上来,一盘油碟一盘干碟。油碟里红彤彤的油辣子打底,碎花生成堆,香菜青葱环绕,香油横斜处纠缠的脉络,将所有调料维系。筷子一搅,划归成触目惊心的红,很诱人的样子。干碟则分裂得多,基本是辣椒面和剁椒的天下,不管怎么调,都是一盘散乱,只等汤汁来收拾。
一口咬下每次必吃的牛肉,曾经的味蕾绽放云云,冰山火海云云,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滚滚的温度,烫。顺着食道滚下去,披荆斩棘的,不知撕裂了多少纤维与细胞。伤口裂开来,辣椒浸进去,接下来是难以忍受的辣,顺着食道往上爬,直到舌尖,再蔓延至嘴唇。
我拼命回忆我何时吃过这般可怖的辣椒,周围的人却依旧气定神闲,辣椒真的辣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吃辣能力下降这一事实。作为一个四川人,这一基本能力日渐丧失,心中忽然一阵惶恐。
辣是陪同我一路长大的味道。我已经忘记第一次吃辣是什么时候了,但第一次感觉到辣跟辣椒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外公沾了一筷子白酒,放在我舌尖,跐溜一点,呼,舌头好痛。周围人说,辣到了辣到了。于是明白,这种感觉,叫辣。
辣椒的感觉不是这样的。辣是虎皮青椒没剃干净的籽儿,一嚼碎便让舌头燃烧,几大瓶水咕噜噜倒也灭不了;辣是牛肉面里的小块剁椒,鲜红的色泽让你忍不住放进嘴里,再痛苦地一边咳嗽一边往外吐,浓烈的热情即便最狂放的北风也吹不散;辣是泡菜坛里白菜边上的小泡椒,尖尾朝天向你示威,等你不满了咬下去,那份被挑衅的愤懑全成了五官的狰狞,下次只剩隐忍;辣是藤椒鸡中散发在汤汁里的藤椒,无形无色,却享受其中,全身酥麻,欲罢不能。辣就是这样,面上的炽烈饱含热情,内里的滋味孕育苦痛,消弭的爽快回味无穷。
如同川人的本性。
老师说,辣是舌头的痛感,而不是味觉。所以辣其实不应该算五味之一。四川人从小吃辣,也就从小在苦痛中长大。这份苦痛漫溯到生活中,浸润到苦痛里,所有的不公与疼痛都融合成了一味辣,再不济的川人,也能承受得住。所以总是听人说,四川人能吃苦,四川人易相处,云云。从小辣味因袭,成长一路陪同,深入骨髓血液,再化作为人处世的方式缓缓释放,痛苦变成温润,辣味化作清甜,一切都可人起来。
于是当我发现很可能不能吃辣的时候会如此的惊慌失措,辣是骨子里的血性,是二十多年的陪伴。我不愿忘记与生俱来的天分,更不愿丢下生养而成的福气。我甚至怀疑,骨子里天府的味道会不会如此渐渐丢失,被潮汕的沙茶酱盖住,被珠三角的豉油盖住,被粤系的沙姜盖住。
在广州吃过不少辣椒,牛杂的蒜蓉,肠粉的椒汁,牛排的黑椒,寿司的芥末,冒牌冒菜飘着地沟油和菜叶的超辣汤底,无味香锅比菜还多的成段干椒。我总爱一进店面就看桌上有没有辣椒,有时是不知用什么调出的辣椒酱汁,有时是快要发霉无人问津的红色物体,有时是粉末状散落的红白碎屑。我总会在菜里加上几勺,它们大多数淡而无味,但我依旧这么做着,只想通过这些容貌相似的物体告诉自己,小子,你骨子里,还是个川人。偶尔会遇见直白的辣,野蛮地在喉咙里冲撞,惹出一种迥异的但丝毫不轻的痛感。问服务员,原来来自广西。
不知跟同学说过多少次,四川的辣椒是不一样的,它不仅仅是辣,辣里透着香。你别抗拒,到最后你一定会爱上它,就像爱上我一样。
算是内心依附的明证吧。
而此刻这份对辣味浓烈的乡思竟好似无疾而终。那份韵味悠长的辣吞咽在口中,变得没有层次,像广西剁椒一样直白而野蛮。我心唯唯,不甚惶恐。我想这一定是我的问题。
我总是矫情地怀着一份自认为质朴的情感,在我躺在操场看月亮的时候,在我跑到顶楼望星星的时候,在我走在东风东路灯红酒绿五星级酒店群落的时候,在我踩着单车穿越人潮拥挤的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我总会想到家乡,想到四川想到乐山。更直接的是想到各种吃的。水煮牛肉麻辣烫,油炸烧烤串串香。我管这叫乡愁,因为我回忆起的东西不约而同的都有辣味,触中我的神经,让我食髓知味地用力生活。或许这更可能是对我餐餐外卖顿顿食堂的无力告慰,但我坚信其中怀有一份对温暖安定生活的渴望。那份渴望由辣椒赋予,深埋在辣味中,从未消散。
这半年我写了很多关于吃的文章,字字句句里都是故乡,最后成了一本《乡味不朽》。乐山的什么,乐山的什么,我乐于见到别人说,我不敢在晚上看你发吃的东西。更愿意听到,原来乐山有这么多好吃的。所有的文字都基于同一种情感,我还是管这叫乡愁,尽管我深感我正在逐步远离它。
一位很敬重的老师告诉我,文字太多,情绪太滥,再浓烈的感情都会被稀释,最终会化作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揉造作,转为夸张与粉饰,没了内里的核。说得我心狠狠地紧了一下,细思己过,不知如何是好。
而当我在看那些吃的文字时,心中却没有忧愁,只有安定。我描述的乐山,是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那儿有霸气的大佛,有高耸的峨眉,有磅礴的三江,有美丽的人。那儿有很多好吃的,那儿有干净的,无论是人还是心。
此刻我仍在细细回想我吃辣能力退化的全部因由,我想内心的那个我一定还在,因为每一个字句都能看见那个爱吃辣的温润小孩。所有的辣味揉碎在齿颊间,不论什么下肚,都会镀上一层结实的辣。即便某日我真成了异乡人,那我也会在梦里回来,总会不知,孤身是客。
天长地久的辣味,是乡愁,永不朽。
文 鸥鸥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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