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白切鸡

袁子才说鸡功最巨,诸菜赖之。而随园食单里面白切鸡这味是排羽族单第一的,大概是袁老先生也好这口。当时称白片鸡,北方也有称白斩鸡,但岭南人总称之为白切鸡,白者色泽也;切云制法也。不过白切鸡至少在岭南是正菜,早茶不供应这盘。

午市点白切鸡的人并不多。

“白片鸡,肥鸡白片,自是太羹、玄酒之味。尤宜于下乡村、入旅店,烹饪不及之时,最为省便。煮时不可多。”(袁枚《随园食单》羽族单)说倒是说烹饪简便,可在乎口感的老饕对白切鸡的口感相当“撩楞”(粤语挑剔)。处理得简单,显厨子本色功夫。所谓清平白切鸡特指旧时国营清平饭店的白切鸡,当时是用不加老抽不上色的淡卤水烹熟去毛放血只鸡,而后过冷河。烧腊铺头挂出来油光发亮的白切鸡,多涂上了鸡油琼脂水,好看不腻。

现在也还有遵守繁琐工艺的制法,口感大多不如从前。问题在于如今鸡肉的质量,鸡肉肉质很关键。鸡肉柴是不行的,柴鸡大概只能靠大量的姜葱末酱弥补口感,成了姜葱鸡。如今所谓的葵花鸡和清远鸡做出来的白切鸡肉质地远胜一般市售鸡种,不过往往买得起这种鸡的食客却又花不起此般功夫做区区一道白切鸡。想想清平饭店国营倒是有一点好处的,不过早已物是人非。

姜葱末酱是白切鸡的另外一关键。亦有人特嗜此酱,例如我高中数学老师,每次均买椟还珠,盖因为学校食堂选肉太柴,而姜葱做得细致。姜葱酱是需要细切姜的,尝试过用搅拌机打碎,这确实是不行,还得用刀或者刨板花点功夫。葱也要细切。姜葱酱实际上用热油浇在姜葱焖熟上就成了,但是老铺子一般有不传之秘,打听一下像是用鸡骨熬汁,估计了解清楚也花不起功夫。姜葱酱确是买来的香。 焗焗相比之下盐鸡显得略无技术含量,鸡肉质地在盐后层次只剩下皮肉之分了。白切鸡沾姜葱之后,待油浸润,一口咬下有鸡皮和上下两层鸡肉之分,挨骨一侧较牢固沾牙,姜葱则为下饭恩物。

夫子自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丘《论语·乡党》)食物的层次似乎阳春白雪,可是我还要为千层糕等诸食辩护一下。层次确实重要,不论是咸煎饼的重复层次还是白切鸡不同层次,嚼起来即便是味道的各向同性,扩散速度大概也不同。胃倒是可以一视同仁,舌头大概不行。

鸡肉质差也并不是只有与盐为伴一途,手撕鸡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康庄之衢。全鸡的剩余价值于此被剥削得一点不剩了。手撕鸡除了肉质偏松以外,适合大口吃肉送饭,而且鸡肉撕成条和饭自然融合,任何调味都成了腹中饱嗝的回味和体重秤上的数字。坡国文华饭店闻名的海南鸡饭也是白切鸡的变化,海南鸡饭主角是饭,还有就是食材土鸡三黄鸡。地近赤道,海南鸡饭做得更清爽,重油的姜葱酱去掉配上清口酱料和黄瓜番茄切片,不用卤水而取淡盐水烹煮。你看,是气候影响了食物。

岭南女子爱吃白切鸡,也大都会做。旧时西关小姐虽不下厨,但估计也是能做这味的。否则东山少爷每天吐出嘴的白切鸡骨,大概也不是专程到酒楼里贩来的。其实不必索求究竟何处岭南味,现在和老广州的距离,约莫几只清平白切鸡隔着那么远。

文  落木
图  gigijin 循CC协议使用

茶爱

喝茶的习惯从小就有了。

家乡民风淳朴的村子,左邻右舍不论忙闲,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坐一块沏壶茶,你一杯我一杯,边喝边聊家常,最近的天气,拔节的禾苗,也讲光怪陆离的故事。手边幼小的我们瞪着眼听得入迷,再一会又觉无聊,开始满村子地奔跑,逐风,一条条巷子迷宫似的好像永远跑不完。累了渴了,就随便在哪一家乡邻门口讨杯茶喝,大人都爱喝浓茶,我们也不嫌苦,仰起头咕咚咕咚灌肚子里,完了还学大人们咋吧咋吧嘴,品味那股回甘,一抹嘴的功夫又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童年仿佛就这样浸在茶汤里度过了。长大以后爱喝茶便是这样熏陶出来的,喝惯了茶,再改喝白水,总觉得不解渴,味蕾也习惯了那股涩涩的苦和回味时的甘甜。

成年后自己慢慢懂事了,父母也渐渐老了,只是仍未改变喝茶聊家常这个老习惯。始终记得老爸爱喝茉莉,老妈爱喝龙井,每次买新茶回家,爸妈都照例数落我几句又乱花钱,然后午后隆重地洗好茶壶茶碗,叫来老邻居围坐一起说,尝尝女儿刚买的茶好不好……老人们喝茶对茶具和水不讲究,既没有紫砂壶,也没有西湖水,可是沸水入壶,却能沏出一股淡淡的乡愁,伴着热气和袅袅茶香在空气中升腾,弥漫,魂牵梦萦。

后来通过工作了解的,品尝的茶种类也逐渐多起来。相对于普洱的敦厚,碧螺春的稚嫩,我最喜欢乌龙的含蓄。  

泰安是山城,连绵的青山在城北缓缓呼吸起伏,与天空交界处有一道永远看不厌的线条,近处看那么凛冽的山峰,远望竟会如此温柔。闲着的时间里最喜欢带包茶去山上的道观,观隐蔽而幽静,有断断续续的石阶穿过挺拔秀美的松树延伸上去,满目澹澹的苍翠。

大约二十分钟的山路便到达道观,是明朝时东平一位道士及其徒弟在此隐居修建故得,后世几经翻修,刻有碑铭,分外斑驳,只剩剥落的朱红和残缺的青瓦,檐角仍然呼之欲出,不辨形态的图腾。观里面有住家,可以讨一壶山泉水,配几个略有残破的茶壶茶杯,裂痕里浸满褐色茶渍,杯身描绘湛蓝青花,花簇边缘晕染,有种古着而陈旧的美。

沏茶前先用滚水洗一遍茶,也叫做醒茶(中国语言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个醒字,茶和水便都有了灵性),顺便温一下壶。第二遍水入壶后,茶叶自壶底开花,上下腾挪,一缕桂花的香气便悠然飘出来,在北方桂树并不常见,十月间南方街头巷尾却是桂花飘香,淡雅而醉人,于是顷刻间南国金秋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道茶便是桂花乌龙。

便这样手执茶杯随意散坐,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在山里度过半日光景。思绪万千又不知从何开口,那就沉默着,看着古老的道观,青翠的树木,几千年的时光轻轻流转。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一瞬间的悸动。最熨贴还是夏季傍晚,泡一扎绿茶放冰箱待凉,切青柠,摘几叶碧绿薄荷,加一匙蜂蜜,搅匀而饮,微凉的酸甜涩自齿间释放,这时妈妈端了洗好的桃子到院子,我和爸爸躺在藤床喝茶吃水果,等晚风来,妈妈说葡萄快熟了,抬眼望去,如盖的枝枝蔓蔓下,一串串果实正悄悄酝酿甜美。

文  赛马
图  Kaba 循CC协议使用

刁镇的肉火烧

与外地的朋友聊天,问我本地的小吃,我思索好久也不知道答案,勉强回答烤地瓜,也引不起别人的兴趣,直到回家以后,我才发现童年的肉火烧现在依然顽强地存在并发展着。

作为一名80后,记忆中小时候的物质贫乏是90后,00后根本无法想象的。小时候的零食根本就没有如今种类繁多的工业化制造的零食。商店很少,走街串巷的小贩也少,记忆中的零食无非就是冰糕,真正的冰糕,水加糖精做的,还有就是烤地瓜,糖葫芦,江米糕,另外,对那个时代食物中偏素的孩子们最大吸引的无非就是大街上的肉火烧了。

小时候住姥姥家,姥姥对我的好,至今只有母亲可以媲美,每逢赶集的时候,姥姥不方便,却总是派表哥他们去集上给我买一个肉火烧。记忆中的肉火烧真香啊,火烧上的油总是把包着的麻纸都浸透了。咬一口,猪肉与大葱伴随着烤得焦酥的面皮进入口腔,充溢着慢慢的幸福感,那一刻,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股快乐。

长大后,出外读书,发现外面有烧饼,却无肉火烧了,而且不是电烤就是用煤,咬一口全是一股死气,根本没有那种木头的香味。花样繁多,却根本没有那种惊艳的感觉了。

回到家,才发现,这么多年不在家,家乡的餐饮小吃已经被外地的风味给占领了,在这个高度交流的社会,小时候这里不曾有过的吃食已经占领了大街和小巷,拉面,米线,板面,砂锅,甚至还有西式快餐……我悲哀的发现,小笼蒸包已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京灌汤包吃下去一股甜味儿,实在不适合我这山东人的肠胃,肉质发粘,面皮也没有弹性。

失望之余,游走之际,终于在小市发现火烧了,而且很多,二十米的距离之内就有三家,兼卖素火烧,却没有小时候那种无论口味还是造型都极为独特的盘瓤火烧了,幸而还有肉火烧。挨个试过,最北边的那家兴隆最好吃,肉质细腻,里面的肉块大小正中,不是肉店里面的冷冻肉,而是市场里面肉案上的鲜肉,咬上去一股弹力充满齿间,伴随着这正宗章丘大葱的香味进入味蕾。而且最重要的是刚出炉,烫手,我想,人类总是偏好热食多一些吧。我不是一个会做饭的人,只知道他家用的是木头烧火,不是煤,也不是工业化味道浓重的三合板。每次去买上一个,再要一碗豆腐脑,舀上一勺红辣椒,对于一个爱好吃的人来说,这大概就是那一刻我的全部世界了,天大的事情也无法夺走我的注意了。

本地人在刁镇干不了餐饮,这是流传在本地的一句话,我想,他们是大概忘记了善变的肉火烧吧。如果你来到章丘刁镇,寻觅小吃,我想,也大概就只有肉火烧是真正的本地味道了吧。

文   赵喜

图 b cheng 循CC协议使用

夜啊,总要吃点甜的才圆满

在午夜12点的时候,我翻出冰箱里的自制奶油冰淇淋,有些迫不及待地用勺子挖下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冰淇淋塞进嘴里。大约5秒钟后,融化的甜味渗进从麻木中苏醒的舌头,进入血液,一股暖流淌过脑沟再传递回神经末梢,发胀的脑袋开始清醒,心跳慢慢平静,放松下来的躯体像是又沉了一两斤,身下沙发的凹陷又深了一些。

每当在满足甜口的欲望上来的时候,我会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切甜食,比如糕点、水果、含糖饮料、蜂蜜,或者像是一个断了烟的烟民奔向24小时便利店一样,奔向24小时不打烊的西饼房。

是的,我是一个甜党。其实,我和我的家族都是甜党。

和人类对盐的嗜好不同,糖所带来那种单刀直入的能量,能够迅速地化解焦虑,让人觉得愉悦、放松和满足。得益于一个爱吃甜食的外公,我和我的姐姐妹妹们的幼年,总能在节日来临的时候,美美地吃上一顿甜食。裹了糖浆的炸羊尾、沾着黄豆粉的麻团、麻心水磨汤圆、洒上干桂花的糖炒年糕,以及豆沙馅的八宝饭,使孩子的世界变得明亮而温暖。

同样是外公的孩子,我的妈妈当然也是一个甜党。咸甜交融的菜式是她的喜好,油酥丸子和豆沙馅的粽子是她的拿手戏,并且在没有打蛋器和烤箱的年代,她还曾试图用蒸锅为我和她自己做出一个蛋糕来。

但在记忆的深处,我却很不厚道地一直记得一个她留给我的、打着匮乏标签的画面。

那个傍晚的空气似乎有点凝结,自行车载着我和妈妈驶在回家的路上。大街有些空旷,我看到人行道上有人拎着一把香蕉边走边剥。那种高糖高热量的水果瞬间击垮了饥饿的防线。我坐在后座上很努力地对妈妈说,我想吃香蕉。

我想我不是一个要求特别高的孩子,从小就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我以为这样一个偶尔的要求会得到满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收到的只是一句并不太友好的回答:没有。

我没有坚持更没有耍赖。就像当我们长大以后,没有办法从容地、自主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一样。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个过分的要求,最后被别人也被自己忽略和遗忘。

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怀孕中的妻子说起了这件事。她说,那一天,她可能心情并不好,所以当时并没有考虑到作为孩子的我的感受。后来每当想起,她还是会觉得有些内疚。

我没想到,其实这么多年,她也一直都记着,并且选择在她的孩子们即将为人父母时,才说起这个故事。

每一代人总是希望,用自己所有的努力,让下一代人能选择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外公和妈妈总是选择用浓得化不开的甜味,为孩子们砌出一个富足而和美的殿堂。而我所能做的是,在下了晚班的夜里,用沾满低筋面粉的手翻着烘焙书,笨手笨脚地打鸡蛋搅奶油,要给我的孩子做一个戚风或者海绵蛋糕,并且坚持屡败屡战。

我的宝贝宝贝

给你一点甜甜

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

逗逗你的小脸

让你喜欢整个明天

就在我满足地吃着冰淇淋、想起这一切的一个小时之前,看到朋友小力在微信上晒四个奶油蛋糕:“夜啊,总要吃点甜的才圆满”。那个时候,我正焦头烂额地忙完,头昏脑胀地走出办公楼,内心感到无比空虚。

而现在,我想我们今天晚上一定都会像躺在妈妈怀里,睡得很安详。

文  罗格
图  EDDIE HSU循CC协议使用

遐想玉糁羹

昨晚睡前读《山家清供》,读得很快,半小时不到就又认识了好几道菜品。其中一道东坡先生的玉糁羹让我联想颇多。原文很短、寥寥数句,如下:

东坡一夕与子由饮,酣甚,槌芦菔烂煮,不用他料,只研白米为糁。食之,忽放著抚几曰:“若非天竺酥酡,人间决无此味。”

芦菔即萝卜,将萝卜捶烂用水煮,不加其它作料,只将碎米加入其中。这样煮成的一碗羹,不只是味道清淡,还能最直接的品尝到萝卜与米饭的本真,确确实实是一道清供。

在这世上混迹将至二十年,可以说是一路吃来的。在物质充裕的年代,食物再不仅仅只有饱腹的作用,更多的时候,它们带来一种体验、一种对生活的感知与理解。我一向嗜甜、嗜辣、嗜肉,偏好西式菜肴,再就是粤菜与川菜,花样多、烹饪手法复杂是它们的特色,而肉类更是这些菜肴的主角。然而“重口味”吃多了难免会好奇“小清新”是怎样的口感。看《深夜食堂》时,发现其中的菜肴都偏清淡并且极简,第一次看到茶泡饭的时候,甚为震惊,在当时看来简直是黑暗料理,但现在回想就觉得茶泡饭说不定真是一道美食:隔夜的白米饭颗粒饱满,取一些梅干、海苔、芝麻放在 米饭上,拎起热气腾腾的陶壶将茶香馥郁的绿茶浇之其上,拿一把木勺将米饭拌开、舀起一勺,绿茶先苦后甘、米饭朴实无华,使味蕾享受到最本真的味道。

每一道食材都有天地赋予其最独特的品质与灵性,真正的美食不是用调料堆砌出的,而是发挥其特质,让几种食材互相作用、配合成一道真诚的菜肴。

食物开始讲其本真,人何尝不是呢?饮食男女,奔波于红尘之中,最易失掉本真。社交网络兴起以前,他人的生活始终是蒙了一层布的,而社交网络兴起以后,几乎每个人的手机、电脑上都有好几个社交软件,许多人不厌其烦地一条又一条地发送着他们的生 活、炫耀着他们认为值得炫耀的东西。我亲眼见证了朋友圈里几个长相、性格迥异的女孩在一条条状态里逐渐变成了一个模样甚至一个语气。很不可理喻。我想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其有自己的思想。追随、模仿其他人只会迷失掉自我,而不是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就像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和红烧牛肉有着极大的本质上的差别。幸好一直以来我最反感的就是和别人一样,虽然太过追求个性吃了不少亏,但我始终不会陷入追赶不上别人的焦虑感。

世上没有两片一样的树叶,每个人都应该听听最真实的声音。想食荤即啖东坡肉,想清淡便食玉糁羹,人生不需要太多佐料。

文  安畦
图  韩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