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的冬天,在南门小学的门口,来了一个做鸡蛋灌饼的师傅。师傅来自河南,样子羞涩又年轻。手制的推车上,焊着铁炉子、马口铁镶的桌子。当他悄无声息地在小学门口落脚,一连十几天,都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不能怪他。那个小学位于古老官圩的隘口,环城的水脉交织于此,自然圈成了一块左右不靠的飞地。红砖红瓦的房子并立交夹,通往小学大门的狭长路上,瓦檐下便是天然的民间菜市场。
鸡叫的五点钟,有从湖里刚捞上来的新鲜白米虾;上学铃响的七点钟,豆腐脑、糯糍粑、米饺、韭菜盒子、拌千张丝、锅贴煎饺,早点小摊卖的正欢;下班放学的点,拌凉皮、炸串、麻花子、三鲜锅巴、砂锅粉丝则开了张,卤菜推车边兜售无为板鸭和柘皋绑爪的师傅怒目相视。那条街的美味太喧闹,区区一个鸡蛋灌饼,又会有什么大反响?
但是好在小孩子们喜欢尝鲜,他们最早瞅见了这个新面孔。小镇上的外来人口并不多,孩子们学他的信阳口音 “恁啥子?”然后哈哈大笑。而且他有最讨喜的一点,他很年轻。那些卖早点的大爷大妈们早已年老色衰,这个笑起来有小酒窝、脸上未脱酡红的短发少年,对孩子们而言,简直就是早点界的刘德华。
孩子们迷上了看他做饼,比之油条、糍粑、韭菜盒子等等物什枯燥无味的下了油锅再捞上来,小师傅做蛋饼的过程更像是施展一套拳法。他有一双好手,醒面、擀薄、抹油、摁葱、甩面、按扁,最后再擀成长椭圆的饼坯,用刷子把鏊子上的油刷匀,上饼坯反复的煎烙,这过程一气呵成,花样翻飞如弹奏乐器。
最吸引人的是,那个鏊子上还铸有把手,只消四十五度一转,圆形的铁鏊面哗地转开,露出通红的炉子,内凹的炉坑里刚好容下一个饼身,他把煎烙完毕的饼挨个排好,耐心的烘烤。这刚出锅的酥脆葱油千层饼可以直接单卖,如果有人要加鸡蛋,他便用牙签划开饼皮,灌上搅好蒜蓉辣酱、榨菜丁、葱末的鸡蛋,再重新煎烙、烘烤一次,才算彻底完成。
我还记得那鸡蛋灌饼,一个个被火烤得圆胖胖的,炉火贯穿了蒜蓉的香辣、榨菜的爽脆、小葱的清甜,鸡蛋酥软、黄澄澄地从裂口迸出来,饼身有一点煎烙的酥、火烤的脆,那是它最好吃的一秒钟。我吃完一个,还要买,他便笑眯眯地看着我:“正些子你吃得完?”
后来我吃遍大江南北,竟再也没有遇见过如此好吃的蛋饼。酥脆千层饼与蓬松鸡蛋出锅的刹那之味,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可能是我运气太差,又或是因为,那些把鸡蛋灌饼变成寻常难吃早餐的人们,都太懒了。减省的工序下,油煎太腻、焦脆太硬,或是软塌塌的鸡蛋太黏。小师傅让年幼的我头一回明白,不同食材交融的美味是什么,油与火的玄妙结合是什么,人真的有汩汩不息的口水,而操纵食材的刀法手劲真的如武侠小说一般……
从我的小学到高中毕业,蛋饼师傅每天都在那里,所以当他突然消失了一个月再回来时,我们几乎是欢呼雀跃地结伴去买饼庆祝,而他站在那里怅然所失,揉面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看着我们吃的开心,他头一回发了感慨,“我是不是做不了别的什么事?”那时算起,从他十六岁推着炉子远赴无亲无故的小镇卖饼,已经过去了快十年。
后来才知道,小师傅的消失和爱情有关,他开始追求我们漂亮的语文老师,也想过要做大事来配得上她。那是他变化最大的时期,他依然穿着经年不变的蓝色布褂挡油,可是鞋子在变,从绿军鞋到双星球鞋,再到361°李宁。他的笑容多了,会揽客了,也知道狡猾地变相涨价,他在攒钱。
前阵子我回老家时,南门小学门口已经拓宽了,那儿成了货真价实的菜市场,他还在那里,占着一个小小的摊位。不过听说他早就买房置业,也已不再起早,下午孩子们放学的时候他才开摊,很快做完饼,便转脸逗逗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也有两个酒窝,淡淡的眉毛和大眼睛,和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很像。
想一想,这故事的结局真的很好,鸡蛋可以有一万种做法,却在葱油千层饼重重叠叠的包裹中尽显鲜香。每一天,他都在那里,用繁复准备的千层爱意,来盛放她的温暖。
图&文 砚小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