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那片腊肉

雨后清爽安静的夜,忙碌的厨房。安放在角落的电饭煲腾起了白色的热气,是米饭好了,还有一道菜炒熟就可以吃饭了。妻子在房间里喊起了快点开饭的宣言。

我系上围裙,从冰箱中提出一块手掌大的腊肉,金黄的油脂冻上一层冰霜。放在案板上,在刀锋下冰屑窸窣,一片一片的腊肉,红色的瘦肉和白色的肉皮整齐地排列。清水洗,再放到热水中焯一遍。红色的辣椒切薄片,绿色的葱切段,黄色的姜切丝,白色的蒜拍碎。大豆油一勺,烧热油,炸腊肉,香味迸发出来的时候,肥肉变得透明,瘦肉由红变黄。盛出,炸辣椒,辣椒表皮起皱,放肉,放葱姜蒜,放八角桂皮大料,淋生抽料酒,新鲜的葱姜蒜伴着老腊肉,在火辣辣的辣椒中翻滚着。见葱白七分熟,滴几滴香油,出锅盛碟。

从电饭煲中夹出窝在米饭中的热气腾腾的香肠,斜刀切片,顺盘沿摆一大环,中间放湖南产的红色剁辣椒一勺。

两道菜上桌之后,是不绝于耳的称赞。

“瘦肉劲道有嚼劲,肥肉焦黄而不腻,小习,这腊肉真不错。”房东大哥砸着嘴,一边吃一边说。

“这可是咱家从湖南寄过来的,正宗的山里猪肉!不过,我更喜欢吃香肠!”我媳妇儿一脸自豪的笑,用家乡话来说,是笑到心里去了。

是啊,这块腊肉和香肠是我家给我寄过来“解馋”用的,刚刚到,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来了。是这样雨后的夜,是这样北国的地,而我的嘴嚼着腊肉,我的心思却飘到了腊月间下着雪的南国去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值寒假,是过年前的一个月。屋外面下着点点的微雪,和北方纷飞如沙的大雪不一样,南国的雪晶莹如冰晶,湿漉漉的,触地即化,我们这些孩子觉得屋外又冷又湿,不肯出去,都围坐在堂屋里的炉火前看电视。身旁是奶奶,她正在忙碌着,她面前一只酱色的大瓷缸,里面放着被洗得干干净净并且搽上晶盐的腊肉。那时候的奶奶还不是特别老,脸上的皱纹还没有那么深,她虽然很瘦小,但身体却很矫健,家里所有的家务活,都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她坐在小板凳上,围着围裙,弯着腰,认真地忙碌着,时不时抬头慈祥地看一眼我们,随口问几句不相干的话。

“又是过年,每年都要累死我呦!”奶奶一边用热水洗着肉,一边小声埋怨道,随后是自嘲般的一笑。

可不嘛?从我记事起,我记忆中的过年几乎都是一个程序。临近过年前两个月,爷爷和爸爸开着车声势浩大地去山里人家中,就是为了选购出一头过年用的猪,过年前一个月,奶奶便要将所有的肉做成腊肉,这项工作,要持续一个月之久,而做成的腊肉可以从年前吃到年尾,到夏天的时候,便把腊肉从梁上取下来,切小块,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中,想吃的时候可以随取随拿。

她的胳膊在热水中浸泡着,变成了通红,腾出的热气直扑她的脸,细小的发丝粘在她额头上。她用心细细地洗,有时候抱怨两句:“这杀猪的郑师傅说好把猪蹄上的盖儿给我去掉的……真糟心……”,“这块肉可真肥啊,到时候可怎么吃……”

洗完之后,是搽盐,把那盐晶细细地均匀地搽在猪肉上,那时候奶奶会对我说:“搽盐有讲究的,如果多了,腊肉会咸,如果少了,腊肉会坏掉,就放不到夏天了。“,说完我便着急地从电视机上转移出视线,专心地看奶奶搽盐,仿佛监督她似的,生怕她搽多了盐,让肉变得没法吃,更怕她搽少了,让我夏天没有腊肉可吃。

随后是串绳,再把腊肉高高地挂在房梁上面。这时候就需要我帮助她了。

“呦,我家超儿越来越高了,前年的时候,还需要在桌子上放一张小板凳才能挂上去呢!“,我听见这话,一边挂着一边想笑——因为奶奶去年也是这样说的。

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喜欢这样地守着炉火,这样地坐在奶奶身边看她腌腊肉。天寒地冻,炉火和热水的蒸汽让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冷。那时候我会在炉火上烤着自己家砸的糍粑,那是用糯米制成的一种美食,通常是把熟糯米放在石槽中,趁热用芦竹把糯米捣碎,直到十几个成年男人捣得筋疲力尽的时候,糍粑就做好了,我们通常叫它“糯米粑粑“。我把那白色的圆圆的糍粑放在炉火上,看着它慢慢地鼓起来,用筷子轻轻一戳,破了,便腾起一股香味,是收获的味道,意味着糍粑的成熟。别的小孩喜欢加糖,或者撒上黄豆粉和芝麻,或者是老干妈,我就喜欢什么都不放,我觉得这样最有味道。每每这样烤糍粑的时候,我就看着奶奶,奶奶和我说着话,一点都不急,就那样慢慢做着,因为她反正还有山一样多的任务。

“超儿,熟了……”

“嗯?”

“糍粑熟了……”

“唔……”我回头一看,果然,糍粑鼓了起来,我一边急忙用筷子去夹,一边问:“奶奶,你没看到,怎么知道的?”

“闻的呀!”奶奶的语气不置可否。

“奶奶真厉害。”

“明天中午给你做糍粑炒腊肉吃。“

我的眼睛立马放着光。这是我最喜爱的一道菜了。白白的糍粑被切成一厘米宽、一寸长的小条,清洗沥干,腊肉切成薄片,葱姜蒜备好。先煸腊肉,盛出,留底油,再炒糍粑,小火略煎,加肉,加蒜末、姜段、葱白、干辣椒,少放盐,淋生抽老抽,大火快速翻炒,起锅装盘。吃起来,腊肉米香互相融合,鲜咸可口,糍粑披上了一层金黄,外酥里嫩,那滋味无法言表。

如今是盛夏雨后的夜,我脚下是平坦结实的北方大地,眼前却还是一碗自己家的腊肉,这种感觉无论如何也是温暖的。奶奶虽然远在南方,但是家的温暖却也通过腊肉传递了过来。腊肉寄过来的那天,我和妻子选了一块最大的猪蹄和几块上好的腊肉给岳母寄了过去,希望把这份温暖接着传递过去。

现在,坐在我身边的是我的妻子,她让我在离家的日子里,享受着与众不同的温暖,这也是我从未体验到的。我常常想,我在经历过的这二十多年人生之中,看到过最美的画面,就是妻子给我揉面包饺子,还有奶奶给我切腊肉炒糍粑的时候。

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幸福了吧!因为无论在何方,我都被温暖紧紧地包裹着。
这佳人笑,这腊肉香……

文 / 猫跟风铃
图 / zalazaksunca、韩磊,遵循相关版权协议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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