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吃烤肉,不仅仅是吃肉这么简单,你若随西安人去吃一次正宗的烤肉,一定是烤肉,涮牛肚和烤油馍三件缺一不可。这城市大街小巷有数不尽的烤肉店,但我最钟爱交大后门不远处的那家,那里卖我最爱的涮牛肚烤油馍,那里有我和苏勐的爱情。
我不在交大读书,但苏勐在,所以大学四年我最经常干的事情就是快到晚饭时间跳上从我们学校门口直达交大后门的公交车,然后打电话让他在车站等我。不论他在做什么,是在网吧组队dota,还是在篮球队训练,或是还在自习室写作业,都会雷打不动地回复一句,“好的丫头,要带你去吃烤肉对吧。”
我跳下车时,他总是笔直地站在那里冲我笑,一个长相不赖衣品不差的大长腿杵那儿,还是有些回头率的。这时候我心里都会暗暗得意,然后扑过去,等他揉揉我的头发,拉着我径直往烤肉店走。
苏勐总是一边走一边说,“你就这点儿出息了。”
西安的夏,常常热得如行走在火焰山间,干燥而炙热。进店坐定,定是得先来一盘涮牛肚配冰镇过的冰峰汽水。牛肚提前片好串在竹签子上,大锅汤底中煮熟放凉,上桌前只需要浇上以芝麻酱和油泼辣子为主料的调味汁即可。牛肚独特的口感,芝麻酱和油泼辣子的浓香,咬一口,肉质爽脆,酱香四溢,再闷一大口冰峰,真是舒坦。
涮牛肚瞬间光盘,我靠着苏勐,苏勐一手抓着冰峰汽水一手搂着我,俩人眼巴巴望着烤肉炉子。最诱人的烤肉一定是肥瘦相间的,肉切小块,串在细细的铁签上,烤肉师傅左右手抓两把放在燃起炭火的铁皮烤炉上不断翻烤。
炭火的火苗燃得恰到好处,少一分不够烤出肥肉的油脂,多一份瘦肉会干柴焦黑。偶尔油脂落入炭火,炉中会窜出一团火苗,看得人只盼这一把肉将是端上自己桌的。肉快熟时,烤肉师傅一手持铁签,另一手潇洒一挥,先后撒上盐、孜然、辣椒面,然后一把签子分两手抓好,互相挤压好让调料充分沾在每一串肉上。
这一串串闪着油光,沾满孜然和辣椒的烤肉装在不锈钢浅盘中就该上桌了。有经验的食客拿起这刚刚离火的烤肉,都知道该龇着牙咬住肉,顺着签子把肉捋下来纳入口中。若不龇着牙,这带着炭火余温的铁签,怕是该给嘴角留一道烫印了。
我含着还烫嘴的肉块冲他乐,他满眼疼爱地看我吃。这一口咬下去,酥脆又富有嚼劲的瘦肉和被烤出脆皮的肥肉在口中融合,紧接着,孜然和辣椒颗粒被嚼碎后散出的香气立即充满口腔。
苏勐总是喜欢看我把一个个端上来菜的都尝够,然后自己才开始吃。我趁着热乎把烤肉吃了几串,就开始吵吵着要来份烤油馍。吃西安烤肉,不点一份烤油馍是不完整的。
你仔细听西安人点烤油馍,末尾总要加一句,“老板,多孜然多辣子!” 烤油馍常用的是口感扎实的陀陀馍,烤前在表面划几道,夹在专用的烤架中,两面刷油上炉烤,期间分次撒精、孜然和辣椒面,再继续用油刷淋上油,直到调料和油都渗入面饼中。
烤出来的油馍一定要趁热吃才能是外焦内酥。表面重口味的孜然和辣椒刺激着味蕾,再咀嚼,醇厚的面香一点点浮出来,不知不觉,一整个油馍已经消灭大半。
三样依次吃过去,我打个饱嗝,心满意足。
“苏勐,你说我去了美国读书是不是就吃不到这人间美味了?”我盯着正替我扫光残局的苏勐。
“没事,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一回来我就带你吃个够。”
“你说我一个人在那里生活,我们会不会变心?”
“不会,你找不到比我更惯着你的。”
大四那年冬天,苏勐如愿考去北京读研究生,我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
飞美国的前一夜,我们蹲在打烊了的烤肉店门口,吸着店门口散不去的孜然味,望着夜晚酒足饭饱惬意的人群,望着这座古城夏夜的灯火。我们在烤肉店门口的马路牙子用力亲吻告别。
三年后,苏勐硕士毕业留北京工作,我在那一年夏天提了分手。那天他飞回西安,在那家烤肉店喝到凌晨,借着酒劲儿留下很多语音信息。我从会议室遛出来,听完每一条语音,却没有勇气回复一句。
现在,是我来美国的第十个年头,是我们分开后的第七年。写下这段文字的前一夜,我收到苏勐的婚礼请帖,婚礼在交大旁边的酒店举行。
他说,“那姑娘也是交大毕业的,西安人,办在母校旁边正合适。”
他说,“你别说,这小傻丫头和你还挺像,爱笑爱吃爱闹腾。不过人家没你能吃,一口气吃不了一整个烤油馍啊!”
他说,“你还好吗?身边有没有不错的人选?”
他说,“我现在很想去一趟那家烤肉店。”
我看着这条条微信信息,抓着车钥匙冲出家,一路向南开去纽约法拉盛,钻进烤肉店躲在角落哭。苏勐,吃过美国那么多家烤肉,这一家的烤馍最像咱们爱吃的那一家。
苏勐,我没有勇气发一条语音信息亲口说声祝你幸福,我怕我的哭腔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苏勐,法拉盛的烤肉其实很好吃,只是烤饼欠了点味道。苏勐,那个好姑娘一定会特别幸福,因为我太知道你是个多么宠老婆的人。
我坐在店里,打开手机把我存下来的这十多年来的各种聊天记录和照片一个个翻过去,直到烤肉店快要打烊,直到我的眼睛快要流不出眼泪。我擦擦屏幕上的眼泪,打开微信转账,留下一句,新婚快乐啊。
文/ Menghan 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