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第一次到江南,当时正逢过端午,又恰在乍离故土、前途不明的阶段,看着这里的粽子,一时睹物有感,离情蔓延。
每年端午节,母亲也都做粽子。在我们老家,十里八乡很难见到竹子。偶有几株,也是粗不过儿臂的品种,没有适合包糯米的竹叶。有要用的话需到镇上花钱买,大人们是断舍不得的。还有要挂在大门的菖蒲艾叶,也都是在沟边自己拔来洗净,无需花钱。
在我们家,是用洗干净的纱布包粽子。母亲把纱布缝成一个袋子,有筷子长短、粗细大致如甘蔗,里面紧紧地压上糯米,再缝起来放进锅子里煮。煮熟后的袋子鼓囊囊的,捞出来放进凉开水中降温,然后拆开线头,剥去纱布,一条糯糯的、白白的粽子做好了。吃的时候,先用刀切成一片一片,再淋上从养蜂人那里买来的油菜花蜜。这样做出来的粽子,咬在嘴里,是单纯的糯米的粘、香,还有蜂蜜的甜。小孩子的时候胃口也不大,再加上是甜食,往往吃上几片就感觉饱了。
除了粽子,母亲还会把蒜头洗净,和鸡蛋一起放到锅里煮。煮熟后的鸡蛋大蒜也算是端午节当天的应节吃食,这两样也都是很一般的东西,平时不难见。至于为什么要在端午的时候专门煮了来,一直未向母亲打听过缘由,好像母亲懂的很多习俗,都是从外婆那里带来。不知道这样的吃法和传统始于何时、源自何处,我们一家,每年端午都是这样的准备。
江南的粽子,在我看来,真是太不相同了。
不论大小、一样的箬叶包裹,结绳捆扎。未下锅时,青翠鲜绿,到滚水里一煮,颜色变成褐色。打开后,里面的糯米呈深色,后来才知道是制作过程中往米料里加了酱油。记忆里晶莹糯白的糯米现在融入酱油色,让人感到非常意外,如同拿糯米去炒了菜,而粽子里填充的肉馅,更是让人感觉突兀。
有时候,我可能就是个矫情的人,我一直觉得,每种食材都有每种食材的天赋气息,而如何搭配调和这种气息,则和一时一地的风土人情习俗偏好一脉相承。比如糯米,源自草本,它和草木类的东西就很通气相得。糯米做填充,和桂花、莲藕、蜂蜜做成一味桂花糖藕,就和江南的气质颇为相得,看着舒服、妥贴,咀嚼时的口感、味觉,也丝毫不会有“违和感”。如果莲藕用来炖肉,好则好矣,意境气质上就差了些许。一个出于荷塘,不妖不染;一个取自肉身,肥油厚脂,两者混在一起,我感觉不太搭调。
同样,自小的记忆里,素净的粽子,蘸着蜂蜜,清清爽爽。乍一见拌了酱油的糯米,再在其中裹上肉块,整个粽子透露出浑吞吞的油腻味,实在是有违常识。一时间竟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再咬下一口。而东西已经到嘴里的,总不能吐了出来,于是提起十二分精神,一点点咀嚼,小心翼翼地体会这种以前不曾接触的配伍所带来的陌生口感和气质。待到嘴里终于传来糯米和猪肉混在一起的香味,虽不难接受,却怎么也不想多吃下一口。
这不是老家的味道。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关系。既然辞家远游,对这些要么已经适应,要么已经木然。但当一种食物,穿过各种下意识的屏蔽,透过口感和味觉来触动你,提醒你此时此地与家里多不相同时,那种被埋藏起来的情绪就会立刻发动,五味杂陈,人瞠然似被夺舍。
看着手里咬开的粽子,露出油亮亮的肉馅,想家的感觉汹涌而来。与我而言,这里的山泽水土诸般事物,和北方是如此不同,它们以自有的方式织构生活,比如蓑衣和烟雨、螃蟹和黄酒、笋干和咸肉……即使听懂了这厢方言,喝惯了这里老酒,适应了潮湿淅沥的梅雨,乃至从穿戴、作息方面越来越和当地接近,可一到面对一只粽子的时候,就会再一次发现我还是我,生于北方,来自北方。
一转眼,来江南已经好多年,这十几年,一直没有机会在过节时回一趟家,也再未吃到过母亲做的那种朴素的粽子,白水煮的大蒜和鸡蛋。每一年这个时候,仿佛都会有一只粽子,以箬叶做衣,猪肉做馅,用无声的语言说:“哈,你这个外乡人。”
“是,我的家不是这里。”我也这样,默默以对。
不知道在同样时间,在远方的老家,母亲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剪开纱布,切好白粽,淋上蜂蜜,将一盘草木气息的粽子端上桌,和父亲一起,两个老人简简单单地过一个端午节,几十年也不曾改变。
蒜头鸡子合水煮,白粽蘸蜜是我家。
集市乡间无艾叶,河畔沟边随处把。
面对一只粽子,我又一次乡思难藏,想起了很久不曾亲近的父亲母亲和那个平静又简朴的家……
文/北方之北
图/P Bibler 循CC协议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