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大家都是因为什么原因开始读《红楼梦》的,我是因为看电视节目里有一个专题介绍红楼梦里的各色美食,突然对这本书产生兴趣的,一直到现在,印象最深的也莫过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些段落了,一则是佩服曹雪芹的才情,二来也实在觉得很多食物的描写非常吸引人,宝黛二人看望病中宝姐姐时宝玉特意要薛姨妈糟的鹅掌鸭信,配上一盅暖酒,一家人围炉夜话,想想都觉得很温馨。
贾宝玉降生往前推一百年,明朝有一个叫张岱的人,不少人称贾宝玉就是她的转世。这俩人很有意思,张岱所爱亦为宝玉所爱,宝玉阅尽大观园浮华,正如张岱经历家境盛衰,而且这俩人性格上都有个共同点:厌恶仕途经济,想做一个废人。有人评价张岱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到老了,一言以总之,呼之曰:死老鬼”。
不过张岱的一篇小文《湖心亭看雪》我特别喜欢,长堤一横、湖心亭一点的雪景,配上被一个陌生人拉住饮酒的遭遇,实在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写雪天的诗还有一首非常有韵味: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现在是不容易遇到被陌生人拉住喝酒的事情了,有也通常不是好事,手机里隔不久就会收到各种商家发来的短信,声称要免费送你50块钱的消费券,结果等你点进去把自己的身份证号手机号全都交出去之后就会告诉你,等你消费满两个亿的时候,就可以使用这张消费券抵扣了。
如果美酒美食在这些人的故事中只是个点缀的话,那袁枚对吃的论述已经达到了理论的高度,当然袁枚在诗词领域的成就也非常大,最近在看《随园食单》,以前觉得读文言文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没想到用在写美食这件事情上竟然也变得有趣起来。食物之间的相生相克、火候调味之间的宾主和合,既是做菜的技巧同时也蕴含着辩证和转化的思想。
当年土豪盐商们带着巨款来到扬州,把多得用不完的钱铸成金山银山,在攀比玩钱财之后又开始在谁家养的戏子小曲唱得好、谁家厨子菜做得好上面攀比,所以淮扬菜发展出了令人发指的刀工和繁复的做法,也无怪乎写出这么一大本菜谱的人是在扬州了,不过袁枚最牛的远不止于写了这么多巨著,而是他很早就退出江湖纷争,在随园里享受了50年的消闲日子,不论是放弃仕途的洒脱,还是可以不上班在家宅50年的安逸,都让人很嫉妒。去年九月份在金陵饭店吃到了号称最正宗的淮扬菜,结果大家的评价倒很一般,反不如一锅热闹而浓烈的火锅带给人的幸福感更强烈,这或许也反映了人们价值取向上的某种变化吧。
袁枚百年之后,扬州又出现了一位伟大的吃货,汪曾祺先生。因为中学时一篇《端午的鸭蛋》,后来几乎看遍了他写的所有随笔散文,无一不充满着生活的乐趣,他在写美食的文中自述“我是个长毛的不吃掸子、带腿的不吃桌子的人”,这话我想他不是第一个说的,但是最符合他的形象,记得他说喝北京的豆汁恶心的全都吐了,但当时还是坚持尝试并且喝完,简直就是一位壮士,前几天我们在西湖畔撸串,一位前辈本来想点个竹虫来尝尝鲜,最后还是在我们的强烈反对下取消了,不知道汪曾祺先生遇到这种场面会怎么办。
云南一些地方的人是吃这种虫子的,而且是把新鲜的柱子劈成两半,从里面用手抓出竹虫来直接吃,听说味道清爽,汪曾祺曾经在西南联大很长时间,按理说应该尝过的,当时正是抗战时期,多少人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但是在汪曾祺描写那段岁月的文章里看不出太多的焦虑,当然也不是地雷战、地道战、举起手来里面的那种自我麻痹的傻乐,而是发展出了许多小的生活情趣,这种从容的气度就足以让人钦佩了。
过年的时候读到徐国能的一篇散文《第九味》,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徐国能的父亲曾经经营健乐园:“我们的餐厅里经常婚宴、寿宴地席开百桌,而客人散去后,那种一望无际的遍地荒凉,与之前繁华又仅隔须臾而已,每一次的夜宴都令人期待,那鬓影衣香,鱼龙漫衍,直是人间无限韶华,但最后总不免牵扯出一丝感叹”,从没考虑过这些人的视角原来是这样的。
以前看文人雅士喝茶,需用明前的茶、虎跑的水,洗几遍再烫几遍才能激发出茶的真味,觉得自己只能算妙玉口中的“饮牛饮骡”了,徐国能写健乐园名厨周师傅做菜后期转攻清淡,为世人所不理解,他弥留之际留下一段话:“树叶的品种、焙制的火工与泉水的凛冽,常人总以为这就是一杯茶的甘苦所由,其实每一株茶树,都有它叶子自身的甘美,都是无可取代的回味”,顿时觉得那些形式主义的讲究反而透着迂腐和庸俗,是啊,天地间的哪一片叶子、哪一滴水不是蕴含着自己独特的甘苦呢,完全在于喝茶的人心境如何了。
辛弃疾的诗里说“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凡是真理人人都懂得,只是际遇不同,对道理的体会也就千差万别了。穿衣吃饭是人之根本,现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吃饭有时候成了一件潦草的事情,其实生活的真味,有时候就隐藏在这一饮一啄的智慧当中。
文/李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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