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风干牛肉去迁徙

席慕容有这样一首诗:《祖训》 ——成吉思汗:“不要因路远而踌躇,只要去,就必到达。”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不许流泪,不许回头。在英雄的传记里,我们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同样没有被提及的,还有被称为黄金铁骑行军粮的风干牛肉。

游牧民族的几乎所有命题都与迁徙和远方有关。悠扬到永恒的长调,试图在茫茫空际中为无限蔓延的情感探寻边界;再到一小块风干牛肉,是食物对生命的无言承诺。骑兵因为知道前路漫漫不会也不能再回头,更怀揣了一份悲怆和绝决。

小时候体会不出牛肉干这么多的情感寄托。寻常家里的风干肉都是从牧区捎回来的,朴实得恨不得用布裹着,外面再套个塑料袋,珍贵得像古装片里放在上衣里襟的银锭。隔着半透明的光影触摸,冰冷四方又厚实的是奶豆腐,玻璃罐头瓶里装的是黄油嚼克,再有不规则形状、纸上还晕出团团油花的就是牛肉干了。上好的肉干只选牛后腿腱子肉的一小部分,剃了筋膜肥肉,风干日晒三四月,把一头牛抽象成颤微微的几两肉干。根根黝黑而锃亮的肉条上,沧桑深邃的印辙像牧民脸上凝固的皱纹,大力掰开来,鲜红散裂的纹理便如绽放的火焰,一簇簇静谧燃烧着。

风干肉砸成小块装盘,是孩子们嬉笑玩耍间信手拈来的小吃。若是哪一块还显出些许暗乳白的色块,就知道定是凝固的肥美油脂,会更受青睐。刚开始的好是迂缓、间接的好,要用嘴慢慢抿出滋味:浓厚,咸香,一层跟一层似乎略有不同,只能咂摩一番再咽咽一起变咸的口水。待慢慢察觉出丝毫松动妥协,就敢大着胆子用牙齿撕咬起来,等用舌头在嘴里把肉干丝丝理顺,口感也就更鲜美回甘。一小块牛肉干,撕扯扭拽之间,就是一整个没有玩伴也怡然自得的午后。一旁的姥姥坐在小板凳上,不知是笑容还是阳光让她微微眯着眼。

更多的时候,一家人围着滚烫的黄铜锅,把炒米,奶皮和牛肉干撒进沸腾出泡沫的奶茶里。炒米酥脆,奶茶醇香,再配上慢慢浸湿开始软糯的奶皮,牛肉干与生俱来的坚硬执拗也逐渐瓦解,由风带走的关于香草和烈日的记忆在奶茶的抚慰下一点点复苏,这才开始讲述关于它的前世。

后来长大离家到了外地,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风干牛肉的拙朴放逸。成人的世界里再没有一整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也没有太多等待和耐心。他们嫌原生态的风干牛肉受不得丝毫切割和包装,既不主动讨好,更不轻易迎合示弱。于是商场里出现的牛肉干多是改良的口味和材质,切成精确到厘米见方的酥松小块,五香麻辣甚至孜然味,精美繁复地包装齐整,数好个数和斤两完美上架。

可是这道微味薄的四方块,吃不出一点岁月和思念。 

偶尔出差顺道回家,晚上和家人会坐着聊天。突然传来幽幽烤肉味,父亲起身去厨房端了一个小木碗回来。一看是把牛肉干放进了微波炉,温度赋予它炙热的风情,油花哔哔啵啵地爆开,肉质脆裂后香得也更直截了当,尝一口方知人间烟火。

第二天黎明出家门,父亲找出几块独立包装的塑封牛肉干,很虔诚地硬塞在我背包的侧袋里,说怕我路上饿,没时间吃饭就吃一块保存体力。说罢把我几十斤重的箱子气喘吁吁扛起来,径直消失在黑黢黢的楼道和清晨的微光里。我掏出来一看还是传统的肉干,一块块坚硬蜷缩得像人每次要离家时的心。可惜这样的“行军粮”,吃一块虽知道能走多远,却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继而想起和我的一样的那些族人们,如果不是穷尽一生都在迁徙流浪,就唱不出那么悠远寂寞的歌。

后来那几块好像也没有都吃完,放在温暖南国的家中柜子上,偶尔看一眼觉得踏实就够了。其实也可能是胆小吧,怕这小小的一块放在嘴里,尝出比眼泪还涩的咸。

文/查日丝
图/德格摄影—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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