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花漫记

文人喜欢用「牛嚼牡丹」来形容粗鄙行为,但吃花并不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最常见的以花入食,大概是无花果吧。古人以为无花而有果,故名之,其实它的花隐藏在果实内部,全靠黄蜂钻来钻去授粉。雌蜂钻进无花果,授粉给底部的雌花,产卵然后死去。幼虫长大交配,雌虫再钻出去,寻找另一个无花果。如此忙碌而机械重复,看起来可笑,却也是我们生活的写照。

无花果在一万多年前已有人工栽培,可谓是食用花界的老前辈。新鲜无花果软软烂烂,有一股怪异的香味。切丝后放盐和香料腌渍,做成无花果干,颜色变了黑褐,像九制陈皮一样生津止渴。我读初中的时候,步行三公里回家,若是兜里有一、两毛钱,有时就会在杂货店买一包新加坡产「张志明」无花果干,一路走一路吃。黑白小塑料袋包装,吃得再小心,到家也没了。前几天在便利店看到有卖,包装还是那样简单,好像在唱「彩色的电视变得更加花哨,能辨别黑白的人越来越少」。

无花果只能做零食或水果,有些花却能正儿八经入馔。广东「太史五蛇羹」放白菊花,这只能算佐料。河南人将槐花择洗干净,用面粉拌匀蒸熟,浇上蒜泥,香味扑鼻,是由春入夏的时令菜肴。槐枝有刺,懂做的人认准方向一捋就摘下花瓣,初学者往往被戳得呲牙咧嘴,扎实疼上那么几次,才变熟手。

花各有香,正好拿来做糕饼。老北京有一味「藤萝饼」,据唐鲁孙先生描述,「把藤萝花摘下来洗干净只留花瓣,用白糖松子小脂油丁拌匀,用发好的面粉像千层糕似的一层馅,一层面,叠起来蒸,蒸好切块来吃,藤萝香松子香,揉合到一块,那真是冷香绕舌满口甘沁太好吃了。」另一种做法「跟翻毛月饼做法一样,不过是把枣泥豆沙换成藤萝花,吃的时候带点淡淡的花香。」于春末夏初,坐在昆明池边藤萝架下,酽酽地泡上一壶茶,下藤萝饼吃,想来令人神驰。只是我在北京六年,竟没有机会尝到这味妙物,实在是遗憾。

早先云南人做月饼,只有「云腿」和「玫瑰」两味。后者用腌渍成酱的玫瑰糖调味,本来清香不腻,但往往另加大量白糖,不爱吃甜的人受不了。近年来成为旅游者热门手信的鲜花饼,味道更为清淡,符合现代人口味,实际与北京藤萝饼系出同门,都是时令糕点。

云南盛产鲜花,全国市场上销售的鲜切花,一大半出自云南。云南人日常生活也离不开花,家庭种植花卉的热情,尤甚于花城广州。我家昙花种得好,记得老家曾有一本,花盆径逾两尺,七、八月间,花骨朵能冒出几十个来,常常要剪去一些,保证其他花苞的营养。昙花只在夜间开放。近晚见哪几朵花开始微微颤动,就要呼亲唤友,吃上月饼喝上茶,看那花萼、花瓣渐次层层展开,鼻端也时不时闻见甜美的花香。赞叹着花的香味与颜色,闲聊着东家长西家短,要等几朵花都绽放然后萎谢,几个小时过去,才结束一场老百姓的雅集。

我爱看昙花,也怕看昙花。看完昙花开谢,母亲就会剪下它,摘出花瓣,给我炒鸡蛋吃。厚实花瓣里渗出的粘稠汁液,令这道据说有滋养奇效的菜肴糊糊滑滑,吃在嘴里,说不出地难受。这么看花吃花爱花恨花,说起来,倒有很多年没有再体验了。

南瓜花比昙花好吃一万倍。一根藤提供不了太多营养,仲夏时节,农民总会摘去一些花,挑了来城里卖。金灿灿的南瓜花,都那么大朵,裹上面浆、少许放一点糖炸出来,还是金灿灿,在花香之外,又多了一股菜籽油香。有点像日本甜不辣,却不会炸那么透,咬起来,外层酥脆,内里柔软。夏日晚餐,这道菜在开餐之前,往往已经被小孩子偷偷吃了大半。

杜鹃花也可以吃。老家把一种生长在高山草甸的杜鹃花叫做「木耳花」,取其花瓣肥厚,口感有点像木耳之义。木耳花有毒性,要用开水汆过再清水漂洗,才能拿来炒肉或凉拌,算是一种野味。中学时代去爬山,午后从海拔一千九百米的城里出发,骑一个小时单车到山下,再徒步三、四个小时,穿过几个小村庄,在登上海拔三千多米的峰顶之前,就遇见大片灿烂的木耳花。白色和红色的花朵,在吹得倒人的冷风中开放着,朝向西边将落下的太阳。少年坐在最后五百级台阶的第一级上看入了迷,沉默不说话。那太阳就渐渐真的落下去,少年的影子渐渐拖长,长到贯穿生命,也倔强地没有离开那座木耳花盛放的山峦。

文 韩磊

“食花漫记”的6个回复

  1. 我是河南人,作者说的河南吃槐花,那是我最喜欢的,小时候,不管是槐花粥还是槐花饺子还是作者说的蒜泼蒸槐花,或是槐花蒸面条,反正和槐花有关的,都是我的最爱,现在想着还口水直流呢,可惜长大后外出求学,就很少吃到了。。。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