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拌牛肉

这是我大学四年里记忆最深的一份味道,该是典型的一见钟情。

作为一个地道的南方人,机缘巧合,在最青春的时光,来到了东北小城吉林市度过了四年。记得那天大雪,墨兰的天空里像是不知道被谁搓破了羽毛枕,漫天的白絮在风中翻滚,地面也是白色的,路边到处堆积着将近半人身高,坚硬像石头一样不规则的灰色雪块,白絮静静的落下来,不放过一个角落,蒙上一层又一层。黄色的路灯,在雪夜里变得微微晃眼,“石头雪块”好像浮上着一层飘动的薄纱,还闪着银粉一般。待隔天雪后天晴,这些新添的白絮,会化水,然后低温下又融入“水泥雪块”,整个冬天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永远不会化掉,直到来年四月底。

这样的天,去参加一个朝族朋友的聚会,在松花江旁的一家朝族餐馆,记得刚进门,就听到一个瘦高精干的男生报上的菜名:生拌牛肉。刚听到的一刻并没有太多在意,可真不曾料到这里第一次的品尝,会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后来毕业了,我也离开吉林去了北京,在这阵传统的离别间歇回忆期,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拉着各种朋友约尝北京的朝族菜,从五道口到大望京,只为能等着餐桌上摆上一盘“生拌牛肉”。每次的兴致勃勃,每次也都惨不忍睹,后来再也不敢吆喝朋友一起去尝这道“鲜”,自己默默地又去新试了两家店的“生拌”后,彻底放弃。

记得第一眼看到这盘菜的时候,还没有直接意识到这就是生拌牛肉。白色的圆盘,上面一团饱满的鲜紫红色,堆成小山丘的样子:新鲜的牛肉切成了一簇簇的细条,柔软而黏腻的相互拧绕在一起,看上去厚重而紧实。鲜肉的颜色投射到白瓷盘上,盘子泛起一层薄薄的红光,这些光亮再反射回来,缠绕在一起的鲜牛肉仿佛有了一种晶莹的感觉。持箸,筷子轻轻地插入盘中,向上一挑,很轻松地就从“小山丘”上撬下了一团——那一瞬,细条状的牛肉迅速蜷缩住筷子的头部,不一会儿,又缓缓地耷拉下来几根,湿湿软软的停在箸端。贴近嘴边,一阵略有点刺激的醋酸味直面扑来,又带着点类似夏天清晨草地里的那种气味,还未入口,似乎已有点意犹未尽。

我模仿着同桌的朋友,将夹起的鲜牛肉一把放入了嘴里:“嫩、糯、鲜……”各种形容生鲜美好口感的词语都可以在这一刻来个大聚会了。鲜牛肉贴着舌尖翻滚,不糙不硬,竟然不觉得腥气,也没有肥腻的感觉,滑嫩的肉仿佛要在嘴中化掉,但轻轻咀嚼,又有如嚼食小啫喱一样的充满弹性,偶尔几粒小冰渣和牙齿磕碰而过,冰凉的刺激一下,又迅速融掉,汁水突然肆意起来,再紧紧的吮吸住,入口之前那略带刺激的醋酸味,此刻在嘴里只剩下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牛肉的下方还散扑着一层脆生的苹果条,切成细长的样子。这个时候,鲜牛肉逐渐渗出了一些红色的汁液,它们缓慢地浸入苹果条里,慢慢在扩散,红白映衬,似乎有一种莫名诱人的勾引。我们没有丝毫犹豫地都夹起苹果条和鲜牛肉一起入嘴,苹果的香脆配合着鲜牛肉的儒软,甜酸交替,嘴里混合着,仿佛微醺了的一般,世界都安静了,还是余韵不断。

传统东西方的食谱中,这样的“生鲜”直接上桌,还是少见。在食物的历史上,很多菜品的出现也许一开始只是个特别的偶然:也许这是某个朝族家庭冰天雪地的日子里遗忘在室外的,也许又恰好浸泡上了酸醋,出于好奇心品尝之后的延续;也许这是长白山下丢失了火源的迷路人为延续生命不得已的“创作”;也许这还是几个争强好斗的朝族男人某次打赌挑战的结果……浸泡过浓酸的醋,肉的质地发生着改变,也许还微微的发酵了,零下二三十度的环境,又充当了肉的天然冰箱。所有的“生食”总在提到的一刻有一种鬼魅的迷人,但我们又始终认为这不是属于常态的。

如今我们的食谱里,和朝族生拌牛肉类似的“生”食佳肴还是能数出几样:西方的“鞑靼牛肉”、日本的“牛肉刺身”、还有一种意式的开胃菜……它们共同的特点都是有着千锤百炼、精工细作的加工,做法复杂,色泽鲜丽,配料丰富,好像一定要努力为了看不出是生的一样。不过,用“牛肉刺身”或者“鞑靼牛肉”在网络上搜索出来的资料,远远多于搜索“生拌牛肉”,可见人们的关注去向。也许,我们的味蕾还是保留着能对生食的欣赏,远古的感受依旧隐隐存在,可是我们总是不喜欢太直观的面对,但若能在啖饮中搭建出仪式感,反而会演进一种类似在参与文明的感受。

我还是在写记忆里的一道菜,一个味道。曾有朋友推荐在一家很高级的日料店里,尝过牛肉刺身。确实是上好品质的牛肉,还有精湛的加工,优雅的环境和不菲的价格。可是这些,还是无法取代自己记忆里对当年那道生拌牛肉的印象和地位。好像现在的一切都一直太过于清醒,连食物也是,取代不了酸甜软腻,也带不来食到最后,那刻莫名微醺的感觉。也许我还将会到达更多的地方,我也相信总会有一道生拌牛肉,从料理的角度,会惊艳过自己记忆里的品尝,但我始终还是会牵挂那份过去的时光,还有庆幸还在身边不曾丢失的初创力量。

文 小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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