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大杂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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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Jacqueline Yeung

那一次的出差,收尾并不那么顺利,我们由布吉转机到曼谷,滞留了两晚,挨了夹杂着湿气霉气的酒店房。虽说第一次到曼谷,但是丝毫提不起观光的兴趣——住在离机场较近的酒店,附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逛的地方,只有车轮疾驰而过留下的滚滚尘土。公路上还有巨型大象雕塑,那样子憨厚却作仰天大笑状,似乎连大象都在嘲笑我们的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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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更愿意想起那时候在路边吃的一碗大杂烩面。在路口,临近下午五点,有两个男人在张罗开档事宜。摆开几张简陋桌子,撑起伞,码好食材,亮起招牌。热带的骤雨突至,他们又气定神闲地撑起简易遮水棚。这一碗大杂烩面就产自这里。

叉烧数块、云吞两件,碎杂菜漂浮在汤水上,撒上一些炸蒜蓉,这碗面就被那个穿条纹的男人带着泰国的灿烂笑容端到我面前,那服务态度绝对不大排档。端详了一下,有点像香港的车仔面,所有食材混合在一起,你爱吃不吃随你,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羁,邋邋遢遢的感觉。吃汤面,我习惯先喝一口汤。这汤甜甜的,多余的味道都没有。东南亚都喜欢这种口味,宛如怀春少女的淡淡腼腆。泰国的汤面清一色“甩油”,基本上你喝不到半滴油,味道直抵食材不含糊。云吞是美味的,虽没有广州鲜虾云吞的大方,却能尝到小家碧玉的清新,一口一个,不让你烫得狼狈也不需你顾忌汤汁四溅。叉烧也是美味的,美味得让你不计较那些红边是色素还是真功夫的呈现。那杂菜是切得碎碎的,让身在遥远曼谷的我想到小时候妈妈哄我吃青菜,特意切碎让我好下咽的情景,那本是带着一丝苦味的青菜竟夹着眼泪咸咸的味道。不时细雨飘来,更添思乡之情。

这一碗面,太不起眼了,不起眼得让我几乎一度忘记了它,甚至没有兴趣去考究它真正的名字。不过当鼠标落在这碗面的照片上,那一刻萌动的思乡情瞬间再现,一时间挡不住抹不去。裹着雨丝,大杂烩面湿漉漉地来,再藏着我的眼泪湿漉漉地被推走。

食蟹记(上)

螃蟹

图&文 韩磊

我在二十三、四岁以前,没有吃过整只的螃蟹,甚至有可能没有吃过真正的蟹肉。敝乡是高原,在计划经济时代,生猛海鲜固然不可能见到,河鲜也不过是本地水域所产黄鳝、泥鳅、鲫鱼之类。大学在广州读,餐厅水族柜里的螃蟹倒是见过,怎奈囊中羞涩,加之不知其味如何,也就没有生起一定要吃的愿望。

第一次吃螃蟹具体是在何时何地,细节已然湮灭在记忆中。有读者留言说,「食物连接记忆的时候,是特别触人情肠」,这种连接,往往零碎而脆弱,只有在食物入口沾唇、触舌、抵牙、落喉的微妙瞬间,陡然闪现在脑海,刺激出满怀欢喜或愁绪,以及迫不及待要包裹食物的唾液。

所以,关于螃蟹,关于吃螃蟹的一切记忆,也都是零星而任性的。在我动念写这篇食蟹记时,第一时间想起的,竟然不是螃蟹本身,而是一碗蒸水蛋。那碗水蛋,是将整只当季大膏蟹斩件蒸出。蟹件浮凸,蟹膏浸入滑嫩水蛋,红的黄的,煞是好看。此物,正与黄蓉为洪丐所做「二十四桥明月夜」(原只火腿蒸豆腐丸)异曲同工。若定要为它取个风雅而又典出有自的名字,「晚池泛舟」几近贴切。只是这池未免小了些,舟未免大而碎了些,想「飘然轻棹泛澄澜」怕是不可能了。

叶落而知岁暮,蟹肥而见酒醇。在这个蟹已过季的时节,又想起将近十年前从北京跑去天津吃螃蟹的事,有旧文为记:

京津相去二百里,而风俗迥异。余自徙京中,年余矣,间亦获访津门,惜浮生匆匆,欲求半日之闲作尽兴之游而不可得。

友某,天津人也。蟹肥时节,邀余赴津,举食蟹之会。于是朋辈者三五,持螯大嚼,倾樽牛饮,虽非雅集,豪气殊胜。饮而复歌,歌而复饮。子交,正酒酣耳热,逸气横飞,忽见空中月轮,湛湛然,望之如佛面。清辉洒地,一片白霜,若可掬状。座中一时众皆无语,真真好境界也。年来碌碌,今夕稍见性情。时乙酉八月十四,某记。

如今翻检这些陈年文字,嘲笑自己当年稚嫩弄辞之余,也会略微感伤。感叹岁月流逝,也怀念和羡慕那个轻狂、不知轻重的年轻人。

六年级的酿皮

酿皮

图&文 Iris

很多人都知道四川的凉皮、陕西的擀面皮。在内蒙古,还有一种特别好吃的凉皮类食物,叫做酿皮。

我本不是内蒙当地人。小学六年级时,因父母工作的关系,全家从东北搬到呼和浩特。有一天,妈妈带回来一个塑料兜,说这是内蒙这边大家爱吃的食物,叫做「酿皮」。我心想,这东西怎么比得上东北的大拉皮呢?

也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看出我的心思,只是自顾自的把袋子打开。晶莹半透明的米皮露出来,还有像冻豆腐一样的小块,妈妈说这是「面筋」。油、醋、酱油混合到一起,放上葱油、香菜、黄瓜之类,搅拌均匀,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葱油香味,每一根粉皮都好像挂了一层淡淡的油光,很是好看。我还记得吃第一口的时候那种凉凉的、有点咸、有点清爽但是不多不少的味觉,完全征服了我的胃。

从此,中午放学回家时,我都会去买一碗两块钱的酿皮。卖酿皮的是一位眼睛小小的、胖胖的、但是很和蔼的本地女人。她总是很热情的招呼我。听不懂她满口方言,我只是几句话:「我要买一碗酿皮。」、「请多给我一些面筋」。放葱油的时候,我还会说:「请多给我些香菜」、「谢谢!再见!」这种情形和只掌握了简单旅游英语和外国人沟通的感觉基本一样。

一天,我又去买酿皮,看到我们班的张东也来了。张东学习成绩不好,小朋友不让我和他玩,因为他是所谓的「坏孩子」。见我在摊前,张东惊讶地说:「你爱吃我妈做的酿皮?!」我最喜欢的酿皮,居然出自「坏孩子」的妈妈之手呢。

张东见我喜欢他妈妈做的酿皮,有点小骄傲,爽快地抓了一把面筋放到碗里。他妈妈是下岗工人,还好会做酿皮,所以就开始自己经营小小的酿皮摊。原来同学们不喜欢跟张东玩,除了他学习成绩差,还因为看不起他有个摆摊的妈妈。

那年生日,妈妈问我:「你过生日你想吃什么呀?」「妈妈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吃酿皮!四碗!」爸爸笑了,说:「孩子,谁过生日吃酿皮呀,多便宜啊,四碗才八块。」「不行不行!我就要吃四碗酿皮!」于是,我的12岁生日宴会,除了一个小小三角形蛋糕之外,还有一大盆酿皮。到现在,家人聊起这件事还会大笑。

一晃多年过去了,来到北京,很久没回内蒙。每次爸妈来京看我,都会带酿皮。工厂批量生产的酿皮,有漂亮的透明包装盒,方便携带,也耐久储。吃到嘴里,虽然味道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吃,但那淡淡的葱油香,仿佛带我回到了六年级买酿皮的那个中午。

偶尔碰到小学同学,问起张东在做什么。同学很惊讶,「你居然记得他?」嗯,我不仅记得他 ,还记得他妈妈的酿皮。可惜那时的我太害羞,不够胆跟他说一句:「你妈妈会做酿皮好好呀!我妈妈要是会做就太好了!」

(谢谢Iris的投稿!)

update:读者 辰~学习吃货好榜样 发来评论说:

是的 不过有有些是用米粉做到 比如陕西的汉中米皮和文中内蒙这种 新疆的是用面粉洗面筋出来的面浆加上蓬灰蒸熟.拌的是炒制勾芡后放凉的很浓稠卤汁.味道淡可以喝.陕西的汤汁是蒜汁辣椒油麻酱.

最是一抹蒜蓉懂我

garlic

从某位吃货朋友口中得知,惠州老城区内藏有一家海鲜店,其蒜蓉扇贝、蒜蓉带子及蒜蓉蒸虾都是拿手菜,这让我心驰神往了许久。

店并不难找,至少我们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到达了。或许是我们都太急切了,赶到时店还未正式营业。不过要吃头啖汤,就不介意等一会。

这一晚上最让人满足的,是一盘蒜蓉蒸虾。上桌时,蒜蓉的芳香笼罩整整一桌。虾身铺了满满的一层蒜蓉,还点缀了一些葱粒。不光是上层铺满蒜蓉,虾的底下也同样垫着厚厚的一层,上下夹攻带来的浓烈芬芳让人食指大动。缓缓夹起一只虾,生怕动作太大把上面的蒜蓉都震掉了,贪婪地不想遗留一颗蒜粒。到手后,应把蒜蓉都扫光。蒜蓉是软的,少了油炸后的香脆但其攻占口腔的气势不减,每一个口腔细胞都可以感受到它的无穷芬芳。拨开“障碍”才能开始品虾:将虾身都好好吮吸一遍,那虾头的汁液也不觉有死水般的臭味因为海鲜固有的鲜美加上酱油、蒜蓉混合而来的甜汁都深深植入虾身,尝得久久挥之不去的蒜香。把虾肉都收入囊中,胃里不断叫嚣“不满足”,于是一只接一只的吃得夜幕降临也浑然不知。

当然剥虾壳也是有窍门的。以资深吃货的经验,顺数将第三关节的壳剥掉,后面的虾壳也一溜地由虾尾拖出,干净利索哪还需要你一节节地死抠。我们吃到最后,肚皮也快撑破了,盘中还剩五六只虾。看着盘中荡漾的酱汁还泡着蒜蓉,斗志再次被激起,索性把蒜蓉都舀起来,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我再也不想提起筷子,再也没有眷恋,我才感觉这一顿完满了。

回程的车子上弥漫着从我们的饱嗝蹿出的蒜味。是让人讨厌的蒜味吗?是的。每一位吃货都知道,这是让人又爱又恨的味道。

北京,你还在吗?

北京小吃

我2003年到北京,直至2009年底离开前,持续不断地试图去体会这个城市。当我在2004年开春第一次看到满树无叶的花朵,我以为这就是北京;当我坐在半坡啤酒屋回味刚看的话剧,我以为这就是北京;当我提着一堆书从三联书店出来,我以为这就是北京;当我汗流浃背地挤上地铁,我以为这就是北京;当我品尝到各式传统小吃,我以为,终于找到了北京。

2006年前门地区拆迁重建时,百年老店爆肚冯、月盛斋、小肠陈所在的前门廊坊二条,也在拆迁之列。月盛斋的马老板,不无辛酸地对着镜头说,以后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我和一些朋友们,曾在寒冷的冬天,坐在小肠陈门外,喝着小瓶二锅头,吃着热腾腾的卤煮火烧。这些经历,已永远变成记忆的一页。

拆迁期间,前门大街两旁的店铺多已不再营业,人行道边竖起了画着未来美景的隔墙——墙后的房屋很快会被拆掉。转进胡同,廊坊二条已经拆得不成样子,路北基本是一片废墟。路的南面,食店依然兴旺。

找到小肠陈,依旧要先找那位脾气超坏的女店员交钱买票,而那厨子依旧牛气十足地用手从大锅里抓出一节小肠,斩细,放到垫了火烧的碗里,再撒上一把芫荽,浇上一勺卤汤,「啪」地将碗扔在工作台上,让顾客自取。小心翼翼端着将要满溢的碗找座的当口儿,瞥见一位老太太颤颤悠悠进得门来,大声说:「可算找着了,卤煮,三两」。这些老北京下层阶级钟爱的吃食儿,虽已不再只是贩夫走卒所专享,但也真上不得宴席。再美味,也只可偏安一隅,供好这口的老饕品味。

至于炸馒头就臭豆腐,以及羊油炒的麻豆腐,还有发酵至酸臭的豆汁,就更非一般食客能够欣赏的了。若你胆敢在第一次约会就点它们,再假如约会对象不是在北京生长(估计新一代的北京孩子也不再接受这些重口味食品了吧),那么在制造「约会灾难」领域,你已成为专家中的专家。可是啊,可它们却是老舍与骆驼祥子们的大爱,曾在许多个清晨和深夜,温暖了那些诚朴的舌头、胃与灵魂。

再去爆肚冯,叫一盘肚领,一盘芫爆牛百叶,两瓶燕京啤酒。窗外,夕阳慢慢让门外的残垣断壁染上一层惨淡的金黄,微醺之中,我知道,北京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