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湾上荔枝味

岭南向来不是文人骚客的好地方,韩文公被贬于此好不郁闷,于是砍了条鳄鱼。 东坡谪粤也并非总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惠州一绝》),初来之时的观感是“土人顿顿食藷芋,荐以薰鼠烧蝙蝠”(《闻子由瘦》)。自是有文人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荔枝确是应节之物。所谓一骑红尘,端的是妃子笑罢了。荔枝在岭南生长,似乎也吸收了岭表湿热的脾性。同是南国生人,荔枝味甘却少龙眼的圆润。夏入秋后暑湿散尽,龙眼干瘪成了桂圆而荔枝干则无人问津。大概是荔枝的汁水甜得粘嘴,被秋风早早地揩掉了。

剥开挂绿的壳,果实内皮光滑而呈乳白色,整个春夏积累下来的甜蜜就顺着指甲忙不迭地流向手心。像顽皮的孩子舔着汁液吮着半透明的果肉,稍微生涩的荔枝汁液总泛着一股涩涩的味道。也有人用盐水泡着吃——说是降火,那剩下只是肉乎乎的口感了。以前听闻荔枝肉,有次点菜就点了一味,上来一看却是酸甜咕咾肉——荔枝二字确真是只剩下质感了。

旧时珠江尚清,鱼虾游走,荔枝湾畔平底竹艇仔载不动渔女们的笑声和汗水。 竹舟上一边是打渔的渔家,另一边是砂锅小灶,内里置着竹炭阴火,大砂锅内煨着粥底。粥底在头天清早开煲,加少许干贝和海味。早市时人来人往,点一碗艇仔粥。船家便把新鲜的渔获码入小砂锅中,整勺粥底盖进砂锅,上面点些花生虾皮杂糅着葱。要是渔家少加了些配料,自然是吃得出来的。竹艇仔晃晃悠悠,而粥底却总慢慢地不按节奏地晃动着,直到竹炭熄火,日头也升到高处了。这时若还有剩下的粥底,船家切一点番薯(这可能就是苏东坡所谓的藷芋)下锅,变成了疗饥之物了。

所谓荔枝湾,实际上种的并非全是荔枝树,而多杂以细叶榕。细叶榕的果子十分小,一旦遇上午后豪雨就随着雨哗啦啦地落入江中,这才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夹杂其中的荔枝树穹顶延伸到江面上,垂下成把略略刺手的青红色荔枝。 若是在艇仔上起身踮一踮脚到并不难摘到。而渔女们终究是懂得吃食的,并不伸手去摘,荔枝湾畔的荔枝核大而肉干涩。自然是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上岸再觅佳果,又何必在船头贪嘴。

艇仔上也不全是粥贩,很好的粥贩像陈添记,往往也并不在水边卖饭。更多的是郊外的农民摇着自家的小船沿着湾和水涌(音冲)运来刚刚收上来的新鲜蔬菜,果农也会搬几筐当季的瓜果在船上贩卖,还带着果树的叶子,筐上覆盖着筐底垫着沾湿的干草。旧时对荔枝品质唯一的赞美词就是“甘”,一般果农也只有两种荔枝一种甘一种略涩,倒并没有如此之多的品种。本地荔枝应季不贵,过了这几月决不再有。倒是听闻增城挂绿母树的果实一颗值金万两,那倒真的是只愿无事常相见了。

不管多么活色生香,可是逝去的终究是荔枝湾,那悠远而闷热的乡愁。 

文  落木
图  Formosa Wandering  循CC协议使用

拉肠之味

岭南地湿热,亚热带季风的气候适于水稻的生长。清朝文人屈翁山就这样记到:“黏米似粳而尖小长身,其种因闽人得于占城,故名占,亦曰籼,籼音仙。”(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四)面食并非完全没有,苏东坡在惠州时写过磨面的水力器具:……散流一啜云子白,炊裂十字琼肌香。岂惟牢九荐古味,要使真一流天浆。诗成捧腹便绝倒,书生说食真膏肓。(苏轼《游博罗香积寺 》)所以你看,千言万语还是不如吧唧一口。

广府的肠粉皆承古而蒸磨制米浆而成,米食确实是岭表劳作之余的加餐。猪肠粉和沙河粉多是预先备好的,前一天半夜磨好米浆摊好在竹席上蒸熟,猪肠粉则卷好切开,沙河粉则折叠好切开细段,形式不一样而酱汁绵延的方式也不一样,前者味淡而宜稠酱;后者味浓而合汤水。所以从来没有XO酱沙河粉或是牛腩汤猪肠粉的,倒不是什么继承传统的关系,只是实在是下不了口。两者平等的地方在于皆可炒制,前者纵向切开可以炒制“陈村粉”。这个陈村粉自然不是蒸制的顺德陈村粉,但是用猪油碎芝麻爆炒之后确实好吃层次分明,油用得适量则光泽不腻;后者则是干炒牛河了,葱切段伴生牛肉、沙河粉同镬猛火炒熟,牛肉质好则不必加油,是深夜昏暗排档的拿手菜。但是不加油炒粉多年未见了,庖厨不大懂如何逼出肉里的油脂。偶尔能看到老板稍加菜油,已算见真功夫。

拉肠则不同,是现做现卖的。一般的排档拉肠用的是铁抽屉蒸粉,稍微坚守一点的老字号用的是棉布盖木板。其实我倒觉得无甚分别,什么食材却于此并无太大关系,拉肠最见火候。首先米浆要舍得下料,一般的排档往往就用昨天用剩的米浆兑点水接着用。当然这米浆澄面和粟粉(也见过用马蹄粉掺生粉的)的比例加点水也并不伤大雅,但我见过一老头子在华辉拉肠里质问经理今日水似乎加多了云云。所以连锁的拉肠店却往往连排档也比不上。拉肠之于老广,犹豆汁之于京爷。不爱吃的只当是普通的肠粉,扒拉一下送入嘴中完事;嗜食者如我,是苟日新日日新,同一家铺头一份斋肠从一块五一直到如今四块。

有一些年纪的店蛰居在中山六路小巷里,不是只做拉肠,也做云吞面和粥饭补贴,毕竟吃饭的行人更多。抬着架子光做拉肠的铺子,恐怕只剩下上下九的西关小吃一家。虽然也做饭,最好的功夫还在拉肠,用布板拉肠大多是赚个吆喝,也有确实从古法制的。米浆调好之后排档和拉肠店的区别就显出了。排档贪图省事把切好的葱末丢进米浆里搅匀随时备用,而拉肠铺则是先铺好米浆,再把葱花和肉码(即鸡蛋、鱼生、肉片、虾仁等)铺在米浆上的。区别是吃得出来的,前者的葱和米浆蒸好后有一颗颗疙瘩,口感就破坏了。肉码也是有讲究的,要么剔骨腌久一点,要么用菠萝酶使得肉质变嫩,虽然吃多了大概不好,舌头和胃总不听话。后来得知酶受热失活无碍,乃知科学就是力量,遂大快朵颐。

据说日本的关东煮极其看重汤底酱汁,在拉肠师傅眼中则是拉肠的底汁。上学的时候学校后面有很多早上下午供应拉肠的店,我中午午休时一家家挨着吃过去,有时也叫同学带外卖,想想在学生时代,也确实是相当奢侈的一件事。各家的底汁味道都不同,拐角的那家底汁里加马蹄粒;图书馆对出的那家放甜蚝油。仔细观察各家店铺的固定老食客,各自喜欢各自的拉肠底汁,划分好的地盘。除了学生,吃饭到处转悠。

拉肠确是尤物,也许是店铺里老者不紧不慢地细嚼慢咽,或者蒸气袅袅升起,或者蒸屉拉开时的淡定。

文  落木

图 Jacqueline Yeung

跨越国界的叉烧饭

荔湾湖旁边除了泮溪酒家,还有许多老饭铺,近年也有一些新开的面铺,多售卖牛肉拉面。牛肉拉面大概是福建传来的(逯耀东《寒夜客来》),却都打着兰州的旗号,汤底也是泛着花椒味的。

本地专做面食的铺头并不多,但是一般的茶餐厅里面总会备着一式炸酱面、一式云吞面。广式炸酱面出了岭南再难吃到,苛刻的老饕并不称之为炸酱面,而直呼其为 XO酱捞竹升干面。略微辣的XO酱掩盖着的是甜味,酱红底下藏着碎肉末,店家慷慨一点则有看得见的虾米。这酱料却并不是原本香港舶来的XO酱,味甜而并不加碎江瑶柱,称其为捞面似乎是合适的。

捞面底用伊面(即伊府面)不合适。伊面的口感松软绵密,配上这酱,如同吃棉花糖蘸蜂蜜。还得捞竹升细面。竹升细面做起来和一般的面也并没什么差别,所唯一不同之处是用鸭蛋而不是水开面;揉好的面团用磨光的竹筒反复碾压,最后压出来的面呈竹竿黄色且泛光。竹升面口感细韧,下锅往往快熟。茶餐厅通常可以按照客人的要求加面底或者是加云吞等等,可面底若是竹升面,老细(粤语,老板)便不干了,竹升面论团卖,要多少团即刻给下,拆散了不好卖。

广府的食铺另一味常备解饥之物是煲仔饭。煲仔饭起初只有寥寥几味,寒冬食腊味饭,炎夏食田鸡饭,而四季均不撤下的菜牌是“黯然销魂饭”(周星驰《食神》)。叉烧饭去路边排挡吃别有风味,然则到大饭店往往有更好肉质的叉烧。除了盛饭的沙煲看起来大俗大雅,叉烧饭实际上平白无奇,饭和叉烧配上蒸好的时蔬,酱油是可以自取的。若喜欢窝个蛋要提前给炉上讲明,钱另外算。

叉烧都是提前备好,若周边有烧腊铺,则可能就是大早去买回来的。叉烧肉料本身选的部位倒并不要紧,因为能烧出来称之为叉烧的都是五花肉。本地叉烧自然是偏甜的,是用蚝油、黄片糖和少许蜂蜜勾兑的酱汁,烧好之后内面的五花肉的纹理还是整整齐齐的。

除了酱汁,最考究的实际上是食铺厨师的刀工。切薄了的叉烧吃得不带劲,也可以借机少放一些分量,稍加一点酱油就和普通的炒肉片无甚分别了。切的太厚则咬下去一口触到的是叉烧的内里,往往不能全部入味。好的刀工顺着叉烧的纹路切得厚薄适中,汁液顺着纹理渗进饭中冒出的热气,非良庖不能为。时蔬大概是芥兰和生菜,偶尔缺时也配上海青。从没有配瓜类或者是黄芽白的。

学校隔壁有家烧鹅铺子也兼卖份饭,卖得最好的是叉烧饭和烧鹅腿饭,那家的师傅先蒸肉料蒸得半熟,再稍微切开肉料涂汁烤制,味道厚重得像玻璃窗上陈年的污垢,然而吾最喜食之。后来突然就只买烧鹅饭和手撕鸡饭了。不久后在街对角开了家比萨饼店也送外卖,有一种比萨饼上面饼头是叉烧,所以叫外卖的时候学生往往把叉烧撕下来放到食堂的饭里吃。

哦,原来这叉烧师傅,是去意大利了。

文  落木
图  Nayu Kim  循CC协议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