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读书不多,中年下岗,不算女强人。
16岁那年,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离开父母,下农村锻炼。
干粗活,睡大通铺。白天烈日晒屁股,晚上没灯被狗咬。
但她十分乐观,适应得很快。反正从小穷惯了,在家也是饥一顿饱一顿,还得整天给一大家子人洗衣做饭。下乡好啊,至少自由。还能到老乡家蹭白馒头吃。
没想到,冬天来了,上头派知青们去挖湖。
“挖湖?云龙湖!?”我瞪着眼望着我妈。
“就是啊,那么大一片都是我们挖出来的。”她边说边择菜,手指一弹,一条肥青虫就飞进了垃圾桶。
我才知道,徐州的云龙湖,面积略大于西湖——竟然是个人工湖,被活生生挖出来的。数九寒天,知青们赤脚站在夹着碎冰的淤泥里,脸蛋发青,四肢发抖,抖得泥点子四溅,像一群刚出水的狗。淤泥挖出来了,还得运。用箩筐,一步一步,运。男知青多干些,女知青少干些,但是不能不干。想请假,除非面如金纸起不来床,根本没戏。
“那……来例假怎么办?”
她择菜的动作依然利落。
“能怎么办。”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后来,在我的脑海里,那天的谈话,很快就像冬天傍晚的阳光,淡得失去了痕迹。直到有个冬夜,我痛经,特别厉害,在床上直打滚。我妈准备了暖气、厚被子、止疼药、三个热水袋……方法用尽,我还是哭个没完。
后来,她唤我起来喝水。深红色的一碗,一入口,粘稠的糖浆带着一股中药味道,夹杂着丝丝连连的姜,辛辣扑鼻。我刚喝了一口,就想吐。
头晕脑胀地一抬头,发现,我妈竟然哭了。
皱着眉,掉着泪,很没用很气馁的样子。
我吓得,眼泪立刻没了。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见她哭过。几年前姥爷去世,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没出来,出来的时候眼睛肿了,却依然步伐矫健;有一次,她检查出腹腔里长了个鸡蛋大小的瘤子,住院前还是照样把我的过冬衣服收拾整齐,叮嘱我那个糊涂的爹如何照顾我,一字一句条理清晰……这些事情里,她都没哭——至少没在我面前——哭过。
我抢过那碗姜汁红糖水,一饮而尽,又掉泪了。太烫了。
我一边强忍眼泪一边保证:不疼了!真的!
那个夜晚,我在滚烫的被窝中沉沉入眠。半梦半醒之间,耳边回响起那次关于云龙湖的对话。
那一夜,我感到安心、幸福,可能还萌发出了一点点朦胧的感恩意识——在长久以来,把一切平静和关爱视为理所当然的状态下,终于萌发的一点意识。
那一年,我十二岁。经历过最痛苦的事,还只是冬夜痛经。
后来,我在异乡,结婚、生子、在职场和厨房之间艰难游走,方才明白,在生命的很多寒冷时刻,是没有一个人坐在你身边,为你添衣加被,流着泪,端着一碗姜汁红糖水的。
今年过年,一定要回家看看呢。
文 吴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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