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大排

某天晚上喝酒,喝到一半就喝不下去了。喝的是白葡萄酒,度数不高,但是名字醉人——长相思。长相思,欲问君何在?我喝它的时候想到了一个姑娘。有的人喝酒是为了忘却,比如东邪西毒里的“醉生梦死”。有的人喝酒,是因为想起了过去,因为“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我喝的时候徘徊在忘记和想起之间,这种感触唯有嘴里的“阳光利群”最懂。

酒喝一半,仍在一旁,等到再次想起它已经是数日之后。我这人估计刀客转世,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想着厨房里用几下菜刀。想得慌了,就翻来覆去地在冰箱里搜刮,但通常搜刮不到任何东西,因为冷藏柜里是空空如也,冷冻柜里的东西则个个中了寒冰掌。于是出门买菜。

我喜欢去菜场,那里有鲜活的鱼虾陌生而又和善的面孔。作为一个买方,我可以从容地徜徉在摊位间,享受热情的问候。每个我光顾过两次以上的摊位,我都能叫出摊主的姓氏。尽管精明的他们不会因为我的主动打招呼而给予我菜价上的优惠,但面对我的问候他们总能积极反馈,这点通常会影响我对人性本恶的理解。

住香港时,我常去的一家菜场是红磡街市。从红磡天桥下来,路过挂满烧腊的食肆,走过包治百病的凉茶铺,再绕过粥铺、水果铺,便能找到这家生意兴隆的菜场。红磡街市分上下两层,底下一层售卖海鲜、蔬菜,顶上一层则是禽类、肉类。上下两层由电梯连接,底下一层的电梯角落经常有各种生猛海鲜出售:拳头大小的象鼻蚌,20多厘米长的大蛏子,腹部折射出梦幻色彩的大型泰国霹雳虾(皮皮虾,濑尿虾,虾嘏),钳子巨大的波斯顿龙虾。摊主叫阿文,每次同他攀谈他都会跟我说他女儿的事情,只是他的普通话比我的粤语差,很多有关她女儿的轶事我只听了个大概,大致是:女儿在岭南大学读书,但是已经提前出来揾工(找工作),日子过得不容易,羡慕我这样能在学校做事,又吃得起大蛏子的。其实阿文不知道,我在学校领的杯水车薪也就够偶尔来几顿蛏子,其余的钱都要贡献给房东。

二楼的光景与一楼大不相同,从喧嚣的一楼乘电梯上去,你会有一种时间停滞住的感觉。这里没有叫卖声,一切都是整整齐齐,所有的猪肉都挂在钩子上,案板上除了一把雪花斧和剔骨刀外别无他物,肉渣和血末也逃之夭夭。十几个肉铺老板,挨个看过去,竟找不出一个肥头大耳的“镇关西”,一个个都比较清瘦且年纪不小。我在一个摊位前停下,这个老板头发虽然稀疏,但是一根根都往后梳着,看起来一丝不乱,他穿着纯白短袖,闲暇时端着紫砂壶,很有老派的匠人风范。

“靓仔,有乜可帮到你?”

“要三片大排,厚一点。”

老板取下挂钩上的大排,用雪花斧在大排上比划,询问我厚度是否合适。在得到我的认同后,老板连挥三斧,剁下等厚带骨的三块大排,声音清脆悦耳。如果说张旭在看公孙大娘舞剑的时候悟出了狂草的真谛,那么我看肉铺老板挥斧领略到的是白斩鸡的正确砍法。

“再帮我拍一下吧。”

啪啪啪,老板用雪花斧连拍三下,声音沉闷厚重,仿佛木槌拍打在浣洗的床单上,拍打后的大排如同扇子一般展开在案板上。

买完大排往家走,路过7仔(7.11便利店),里面的店员见了我使劲向我招手。我不明就里地踏进去,原来是他们终于进了我多次问询无果的“阳光利群”,于是买一包。香港本地人爱抽万宝路,有一次我在垃圾箱边上抽烟,有个早生华发的中年人过来搭讪:“师兄,有没有绿万?”他口中的绿万就是绿色万宝路,尽管掺了薄荷,但是依旧呛人,抽起来就跟抽没加过滤嘴的自制卷烟一样。这种味道浓重的洋烟不是我的菜,我只喜欢它的英文释义,一句能开启《三体》中星际飞船的口令代码。

提着大排,叼着没点着的烟,一路信步闲庭地回家,点烟,洗手,再把大排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我做大排,不讲究配料,盐、酱油、料酒、生粉而已,不在乎腌制的时间,挂浆挂满大排即可。味道好坏主要靠情怀,就跟老罗的手机一样。煎大排我喜欢用厚底的平底锅,因为这种锅升温慢,可以慢慢观察油在不同温度下的表现形态,有经验的人可以据此判断大排的下锅时机。油温升高后,拿手在锅上方感受,当手背明显的体会到油锅对大排的渴望时,将大排轻放入锅中。两面轮煎,再用筷子感受大排的硬度,等到筷子可以轻松扎透骨头附近的肉,既是大排起锅时。起锅后,锅内留油,加沙爹酱,少许葡萄酒,等到酱汁完全化开,倒到装盘的大排上。

这样的大排通常我能连着吃三块,但是这次我只吃了半块。家里料酒用磬,拿那瓶放了许久的“长相思”充数,每咬一口,里面夹着的情愫便涌上心来:“长相思,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文  子敬
图  Gabriel Li循CC协议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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