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不能再如那日围炉

十年之后,当我可以毫无疏离感地享受各种四海蛮夷之食、酸甜苦辣之味的时候,还是会想起跨进大学校门时,好奇地看到煎饼果子和鸡蛋灌饼的那个清晨。一个少年生命中口味迥异的食物之旅开启。从此,五湖四海的食物,承载了我生活记忆的那些片段。

最初的记忆,是下铺来自四川的郭小书给大家带了一大包自家种的大核桃。一边用门缝夹着这些核桃,五个兄弟一边熟稔了。这是郭小书第一次出远门,父亲给他带上了一整麻袋的核桃以解思乡之苦,在我们一边念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一边夹完整麻袋核桃的那个秋天,新宿舍的门毫无悬念地歪了。

中国人讲究食尚往来。很快,我们吃到了山海关内的麻花、雁门关外的醋、沪上的麻酥糖和越地的卤鸭。然后,一些新奇的味道开始占领我们的味蕾。煎包辣汤、蛙鱼、烙馍和菜合子,把子肉、土豆拔丝或者泉水鱼。

当然,这些都只算得上配角。在我们虚耗了四年的青春里,占据记忆舞台中心的,是那个云龙山脚下的城市里的地锅。

那时候我们经常干的事情是这样的。总是在下午的时候,从各个宿舍晃荡出一些趿着拖鞋的人影,汇聚到我的宿舍,抽一根我的红杉树。话题的起兴可以是柳永、狄更斯或者村上春树。但这不是大家关心的重点,就像关关雎鸠不是君子好逑的重点一样。很快,我们就开始讨论当天的晚饭到哪里吃,是去西门外还是食堂,是炒菜还是小吃,是面条还是米饭。

最终我们还是选择去学校西门外那家叫老兵的小饭馆。12块钱的地锅鸡,10块钱地锅排骨,并不显得奢侈。一口大铁锅,底下焖上浓汁淋漓的鸡块、排骨或是鱼块,加入土豆冬瓜焖煮,烫烫的铁锅壁贴着长条的死面饼子,吃完了菜,再把有些微焦的饼子推下锅,沾着香辣的浓汁享用。每一次,都是吃得风卷残云。

校园里那个光着脑袋模样气质都像阮籍的先生说,这儿自古四战之地,流民匆匆而过,只能用这菜粮合一的烹饪方式,一群人围炉而坐席地而吃,仓促填饱了肚子好再接着上路。

直到那一天,我们用变卖自己的书籍、被卧以及情书换来的钱,在没心没肺的觥筹交错中吃完了最后一顿地锅,打着酒嗝短着舌头说着再见,然后像是古往今来的流民一样上路。

如果不是那场所有人都知晓的地震,我想我也几乎没有可能和郭小书再见。在灾难发生的第16天,我收到了后撤的通知。我知道他就在唐家山堰塞湖溃坝威胁下的那个城市,在离开之前,我想我必须脱离大部队去找到他。

傍晚,我们终于在水位渐渐升高的涪江岸边的窝棚里相会。那天晚上我们喝了酒,在一个锅里夹起热乎乎的川菜。活着相见的热情,终于可以把对崩塌世界的恐惧慢慢融化。

是的,那一年我们把再见说得很轻松,空空的背包里只装着未来。十年之后才发现,这未来却沉重到需要习惯随时可能到来的离别。在首都机场降落开机的时候,收到了一个同学离去的噩耗。我明白,有些再见,从此遥遥无期。

现在,我有一个朋友叫做聒噪的小方,同样曾在那个中原城市求学,他告诉我在我们现在生活的城市某个角落,有一家地道的地锅店。每次都是一再相约却最终没有成行。开始,以为那是种近乡情怯的矫情,在过完年的时候,聒噪的小方从学校见完老同学,因为端不回一口地锅,他特地照我的嘱咐带回20块把子肉,几个兄弟一起在胭脂巷的小饭馆分了。

我却发现,怎么也吃不出味儿来。

就像这十年来,我和他们的青春如同那些蒲公英,被风一吹,散落在天涯,而那些记忆,早已脆弱得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我知道,我的兄弟姐妹们,从此不能再如那日,和你们围炉吃地锅。

文  罗格
图 Renato Ganoza 循CC协议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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