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时候,有次离家出走,拉着观众衣角混进戏院,看了一场电影。正片演什么委实记不得,加映科教片,讲的是玉米粒的排列方式,到如今犹在眼前。兹因吾乡将此物唤作「苞谷」,大银幕上忽改一名,于三岁小儿确乎不可索解。多年以后得知,此物在各地各有其名,麦、黍、秫、梁、粟、穄、芦、米、豆、谷、茭、榴、菽、穟、果,凡一百余种。大约自美洲传入时,大家没见过,惊诧之余,根据自己经验胡乱命名也是有的。
滇东北高原阳光充足、气候干燥,和中南美差不多,不适宜种稻谷的土地,洋芋、苞谷却长得欢实,竟成为重要的粮食品种。秋末,还未入冬,玉米收割完,台地平地里排得整齐,全是泛着青色光芒的苞谷稭。北风从我们并不了解的北方吹来,站在苞谷地里北望,只看见一片山。山上也还没有雪,可风就那么一天天冷起来,吹得苞谷稭渐渐干枯,却仍依仗脚下方寸土地,笔直挺立。未几,大部分也为农人割去烧火,只剩下一茬茬尺许长的桩桩,无人理会。你要去拔它,得费大力气。拔起来,根根须须连土带泥,是孩童玩闹搏击的好武器。
收割下的苞谷看不到孩童在地里嬉闹,它们早已被拴成一串串,倚墙挂在农舍的屋檐下阴干,供应一年的吃食。米饭不够吃的日子,混上苞谷面蒸两掺饭,是扛饿又节约的吃法。「闲时吃稀」,苞谷面糊糊下点腌菜,也将就能顶一顿。也有吃得讲究的,苞谷面加水捏成团,用新鲜苞谷叶包了,蒸成粑粑,清香扑鼻,不小心就会吃撑。
但作为食物的苞谷,还是嫩的时候好吃。嫩苞谷啊,最宜炒着吃。上市季节,叫住挑担卖苞谷的农民,撕开叶片,指甲掐掐,选出又嫩又好剥的,买上几个带回家,掰开两截,一手抓住,另一手拇指用力就能搓下苞谷粒。懒人用刀或其他工具削,快则快矣,将好吃又有营养的胚芽也一并削去,实在可惜。热锅冷油,嫩玉米粒扔下去炒,只放碎青椒和酱油,兜几兜起锅,嚼起来甜浆爆裂,是下饭的美味。
有人喜欢整个煮,我却不爱吃,嫌它啃起来麻烦,还时不时有穗须纠缠,啰嗦得很。若一定要吃整只的苞谷,我选择烤的那种。一定要炭火,烤到苞谷粒外皮焦而未糊,就会有浓郁香味散发出来。心急一定烫伤嘴,等到你可以用手抓住苞谷而不觉得烫,就可以放心开动了。滇东北山区盘山公路,常有当地人在路边支起火盆,烧苞谷和洋芋卖。长途旅行者看到,往往停车买上几个,一边舒展身体,一边就着绵延山景吃。吃饱了,也休息得差不多,又再踏上旅途。
也用来酿酒。工艺不复杂,蒸酵馏窖。也号称有祖传秘方,其实只要选料和制作过程不亏心,成酒自然甘醇清冽,「老实」二字,实在是最值得珍惜的祖传秘方。乡农挑了担子来赶集,两筐新鲜苞谷卖完,免不了就近找个酒摊,打二两苞谷酒喝,解渴又带劲。儿时路过街边酒摊,总为那股略有苞谷味的神秘香气所陶醉。及长,这些小酒摊已消失在城市发展的烽烟中,想喝正宗苞谷酒,只能去越来越远的乡下。村头杂货店门口坐下喝一碗,看见马路上兀自飞扬的红、白、蓝塑料袋,恍然觉得嘴里的苞谷酒也有股塑料味道,朦胧间想说点什么,张嘴,却吐了。
文 韩磊
图 Teresa Qin 循CC协议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