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闷热粘稠,一如往年般驾到。生在江南,在夏天来临前,酸甜多汁的杨梅,是此时对抗蒸笼一般天气的慰藉。
这些天,总能见到一些乘客,拎着篾编的篮子,装满了杨梅,再密密地盖上修长叶子,局促地坐在公共汽车或是地铁上,拎到不知谁家,只在地板上留下隐约的暗红汁水。
偏偏,此物又是个极其傲娇的存在。因为时令短,上市到下市不过20来日,每到熟时,成熟的杨梅比肩继踵地到来,再加上保存不易,品质甚至“一日三变”,但是吃多了又倒牙,连豆腐都咬不下去。所以,只能用各种方法消耗这时节的馈赠。
杨梅浸酒、杨梅熬汁、杨梅果酱、杨梅沙冰、杨梅罐头,或是加糖煮干晾晒成杨梅干,还有捣碎了连肉带汁一起插根小木棒冻成冰棍……总之,如何消耗这一季的杨梅,也便成了夏至前后,厨房魔术的主题之一。
那天朱二说,去年冻了一碗杨梅在冰箱里,化了冻来品尝,发现和今年的杨梅一样鲜味可口,一样楚楚动人。
我跟他说,其实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时候,我还在距离1090公里之外的中原念大学。那时候没有高铁,哐当作响人满为患的列车在穿越黄淮平原的时候,还有大把大把的黄尘让人能有一点儿时间去幻想。
只是,在春夏之交的雨季到来时,那中原城市见不到装满杨梅的提篮小卖。少了杨梅这一味江南酸甜来调剂,只有苦哈哈喝下一碗辣汤,打发这闷热中的寡淡乏味。
大一到大二第一个暑假回家的时候,当时的情形,恰如“闲销暑,露井水亭清坐”,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很明亮地洒下来,姐姐很神秘地端出一只搪瓷汤碗,装着满满的一碗黑黢黢的杨梅,上面似乎还有点点晶莹的东西反射着月光。
起先,我还诧异六月炎夏怎么还有杨梅。直到一口咬下去,还没有彻底融化的冰渣凉到后牙槽,才知道这是姐姐怕我离家远吃不到杨梅,特意从大人准备泡杨梅酒的份额里克扣下一碗,放在冰箱里冻结实了,要留着等我放假回家。
一骑红尘妃子笑,想来,其实就是这一份来自爱你的人,留给你的惊喜。
后来我总是会想起,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在某一个夏天到来、杨梅棒冰已经没了的时候,姐姐带着我,拎着一个小小的保温壶,买回五分钱的绿豆或者红豆冰棍,或者一毛钱的奶油冰棍。
抵达冰棍厂需要穿过一片破旧的工地,那个情形就像是送一只苹果去上甘岭前线,或者在残垣断壁犬牙交错的斯大林格勒穿行。于是,我毫无悬念地在回家途中跳过一条深沟时,狠狠地把膝盖磕在了沟沿上。
我只记得那天大人给我搽红药水的时候,姐姐在一边哭得很厉害。但是,好像并没有人责怪她。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心里就记下了冰冻杨梅?
我说不清楚一直记着这个画面到底是为什么。很多年以后听到张楚唱,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说这很美。姐姐出嫁的那个三月,那一年中原的天空还在飘舞鹅毛大雪。我从很远的学校赶回来,把穿着嫁衣的她从楼上抱到迎亲的轿车上,烟花在头顶骤然升起。
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文 罗格
图 Lucy Liu. 循CC协议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