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泡饭

没人管的暑假里,会躲去外婆家度夏,为了不让我多看电视,外婆总会摇着蒲扇哄我快点入睡。偶有一次,半夜醒来找外婆,看见她在碗柜里窸窣着,翻出晚餐所剩的西红柿土豆汤,然后盛了些冷饭,捣开。

哈,被我发现了!于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老房子里沁出凉意的地板上,你一口我一口吃起了这道剩菜泡饭。儿时的西红柿都异常酸,所以简单的一道西红柿土豆汤,却也是鲜酸得益,刺激味蕾的同时异常开胃,呼啦啦就全进了肚子。然后呢,真的如外婆所说,“吃饱了特别好睡呢。”

之后的每晚,我都会随外婆吃这简单的夜宵,无非就是热水泡开冷饭,碗柜里晚饭剩什么,就当所谓浇头。最常吃的是三道菜肴,茭白肉丝青椒、炒酱和咸菜毛豆,上海寻常人家里最常见的夏日菜肴,过去因为天热,所以主妇们都会灶头前烹饪一次就几大碗的量,这三道菜不仅正餐很开胃下饭,早晨“顾泡饭”也能振作一下被暑气击败的食欲。而那时已经患有糖尿病的外婆,因为常常被家里小辈限制吃食,嫌早上的泡饭不够,晚上还一定偷偷给自己加餐一顿,剩菜泡饭,夜夜不落。

泡饭这样东西和人们普遍认为的不一样,它其实很不养胃。因为不需要依靠牙齿咀嚼就可以轻松下咽,所以更加重了肠胃消化的负担。但是吃食的时候,真的不会想太多,我记得儿时这样的泡饭,碰上喜欢的剩菜,我可以一口下去一个大碗的量,根本不是吃下去的嘛,就好像米饭和着菜自己长了腿脚,从喉咙处哧溜进了食道。

比如茭白肉丝青椒,三样东西都切成细丝,青椒里一定得混入几只尖椒,微微辣,这道菜才够味。外婆教我把菜先埋在热水浸泡后的饭里,捂得有点温热了,泡饭的清水也慢慢被油光“侵占”了主场,再刨出菜来和泡饭一起吃。茭白细嫩,但又不失恰到好处的嚼头,渗着肉香和油香,最后混合那一点点的辣味蜻蜓点水般划过舌尖,若是当天的米饭蒸煮得恰到好处,咸香微辣的菜混合着米粒们的软糯香甜,啧啧,简直要在口腔里开一场及时行乐的大趴体——小时候的我哪里管卡路里、碳水化合物这种东西,扒拉几筷子赶紧享受才是硬道理……

我想我的夜食症就是那些个延绵漫长的夏日里养成的。

工作后,经常深夜回家,其实也未必很饿,也当然知道这会儿吃下去的东西一水儿成为肚子上的脂肪,但还是总忍不住去吃点什么。当然啦,像我这样的工作女性,哪有时间烧菜,冰箱里是不可能有存货的,于是退而求其次,速冻水饺、泡面……一切现代社会里打上方便标签的食物都可能是夜食的对象。其实真的不必要,但总觉得当肚子有了饱足感,人会异常放松,会忘记刚刚工作的劳累和生活中总也解决不了的各种问题,食物带来的满足感能幻化为安全感助我入眠好梦。

几年前,我生了一场大病,在家里等医院最终报告的那些日子里,因为发烧和疼痛,在和病魔的较量中消耗了太多体力,所以总是不停昏昏沉沉地睡,急坏了母亲。突然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深夜里的一场浅眠中一个激灵打醒,跟娘亲说我饿。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泡饭”。她愣了下,什么泡饭——“什么都好,特别

好呼噜噜下肚子的那种泡饭”。因为我生病而无暇顾吃的母亲自己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有什么剩菜,所幸那也是个夏天,对,所以家里备着一大碗炒酱。

我舀了几大勺炒酱到泡饭里,浓油赤酱里有笋丁、肉丁和花生,本来已经冻起来的红酱碰到热水后慢慢融开,泡饭的水仿佛突然有了灵魂,白色的饭粒泛起的油光在暖黄的灯光下更煞是诱人。那个深夜里,我开始大口大口不顾所以地吃,吃着吃着眼泪掉入了这片红色里,这是我生病以来第一次哭泣,我对母亲说你别急,我觉得只要吃得下、睡得着,我就一定能好起来。

直到今天,我都相信,食物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东西,抚慰心灵,给人勇气。而简陋的剩菜泡饭,是最实在的勇气。

说起来,外婆的身体也一直不好,早年妈妈的老同学见到她时还嘀咕了一句“你妈还活着啊”,惹得老人家生了好几天气。家里人笑称80岁的外婆就是靠“吃吃药又吃吃饭、吃吃饭再吃吃药”,一年混一年下来的。直到现在,即使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见路也走不动了,外婆还是喜欢深夜里来碗剩菜泡饭,并且饭点的时候看见小辈们如果只吃菜不吃饭,老人还会说——

饭总归要吃的咯。

文  久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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